作者:邢樂萌(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提起盛唐氣象,我們常常會想到唐代詩人王灣《江南意》(又名《次北固山下》)中的那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此詩在唐代便已聲名鵲起,被視為最能代表時代風格的詩作之一。唐開元年間,宰相張說親自將其題寫于中央政府的行政大廳“政事堂”中,“每示能文,令為楷式”;晚唐鄭谷亦云“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足見其“孤句壓全唐”的影響力。這兩句詩的字面意思似乎很好理解:殘夜未盡,旭日已升;舊年未過,新春已至。在現代的解讀中,學者們普遍將此句中的“春”籠統地釋為“春意”,但這不免讓讀者費解,“江上的春意”本是尋常景色,描寫春日的唐詩更是不可勝數,王灣此句如何當得起開盛唐氣象之先的贊譽?
其實,在這行膾炙人口的詩句中,藏著一個被今人忽略的時間坐標——臘月立春。在清代,評論家仍能通過“春”與“年”的對應關系,敏銳地意識到此詩中的“春”指的便是二十四節氣之一的“立春”,如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稱:“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尋常意,一經錘煉,便成奇絕。”詩人王灣正是通過對自然時間與政治時間的巧妙裁剪,表現對于盛世將至這一時代氛圍的感知,使得這句詩在盛唐時期便成為經典。
在古人的時間系統中,“立春”是一個與農歷新年同等重要的日子。早在西漢,司馬遷就在《史記·天官書》中指出歲有“四始”——冬至日、臘日、正月旦和立春,它們分別對應著古人感知時間的四個維度。其中“正月旦,王者歲首;立春日,四時之卒始也”,也就是說,正月一日是政治時間中的歲首,是新一年政事的開端;而立春則是時令意義上的歲始,是一年四季的開始。
從晉代開始,立春日成了王朝頒行新一年日歷的節點。《晉書·禮志》曰:“太史每歲上其年歷,先立春讀五時令。”這里的“讀”并不是閱讀,而是要在這一天將新制定的年歷呈獻天子,再作為國家政令頒布朝野,通過這種方式將王朝的統治秩序落實到自然四時的變化之中。故而南朝陳代徐陵《雜曲》云“立春歷日自當新”,立春與新年的聯結,讓人們站在自然節律與社會運轉周期的交匯點上,更能體會到萬象更新的時空感受。
立春與農歷新年像是一對不離左右的孿生子,隋代杜臺卿就在《玉燭寶典》中指出,“立春多在此月(正月)之始”“亦有入往年十二月者”。作為“正月節”的立春,本應是新年之中的第一個節氣,但由于“閏月”的存在,大約每隔三年,新一年的立春就會落入去年的臘月。
這是因為中國傳統的農歷是陰陽合歷,將太陽回歸周期365.24天分為二十四個節氣,用以反映大地上受太陽影響的物候變化;又以月亮的圓缺周期29.5天為一月,月相的變化就對應著日期的推移。但是月亮的12個圓缺周期合計354天,比太陽回歸年少了11.25天,于是需要通過“置閏”來彌合陰歷和陽歷之間的年差。
將哪個月設置為閏月并非隨意選取,而是通過節氣在月份中的相對位置來決定。古代的歷法學家將二十四節氣分為十二個“節氣”與十二個“中氣”,如果某個月出現只有節氣而沒有中氣的情況,就將這個月定為閏月,“閏”字原本就是多余之月的意思。但是這樣一來,中氣與月份的對應是得到了保證,節氣與月份的關系就會發生改變,具體來說,就是從閏月開始,接下來每個月的節氣都會跑到上個月的末尾去。所以只要是置閏的年份,這一年的年底就會出現臘月立春的情況。
學界歷來對于王灣《江南意》的寫作時間爭論紛紜,如果我們結合立春與年節的相對位置,便可對這個問題作出進一步推證。詩人王灣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生平資料,新舊《唐書》都沒有為他專門立傳,我們只能通過《唐詩紀事》《唐才子傳》等書中的只言片語,得知他在開元元年(713)進士及第(一說為先天元年),在開元五年(718)以滎陽(今河南省滎陽市)主簿的身份來到洛陽參加編校群書的工作。唐代士子參加科舉中第之后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資格,但一般還要經過幾年“守選”才能授官,王灣漫游江南應該就是在中舉后、授官前的這段時間,也就是開元元年到開元五年之間。我們根據唐高宗麟德二年(665)至玄宗開元十六載(728)行用的麟德甲子元歷,結合今人黃一農制作的唐《麟德歷》表,可以發現開元二年(714)閏二月、開元四年(716)閏十二月,這兩個年份都出現了臘月立春的情況。
這兩個年份中,《江南意》寫于開元二年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此年在唐代的政治時間中是極其特殊的一年,玄宗的“開元之治”事實上就是以此年為開端。先天元年(712)登極之初,玄宗一度受到太上皇睿宗和太平公主的壓制,甚至差一點成為“廢帝”。先天二年(713)七月三日,玄宗才通過政變取得了王朝的實際掌控權,于當年十二月改年號為“開元”,但在歲暮的一個月中,他還來不及向天下彰示這次改元的革新意義。
開元二年才是“玄宗時代”真正的起始之年。這一年中,玄宗有意通過種種象征性舉措來凸顯這個政治新紀元的獨特意義。他命人拆去了武后鑄造的“天樞”和韋后建造的“石臺”,還在長安城中建起了兩座新的地標性建筑——“勤政務本樓”與“花萼相輝樓”,向天下昭示“開元”的革新意味。一整年中,朝野上下都被這種“辭舊迎新”的氛圍感染,許多臣子也試圖抓住這次改元的東風,進獻“祥瑞之兆”。比如這一年二月初一“太史奏太陽應虧不虧”,八月太子賓客薛謙光進獻《豫州鼎銘》,這篇據傳為武后所制的銘文中竟然寫著“上玄降鑒,方建隆基”。這些征兆都被視為玄宗李隆基受命于天的“符應”,宰相姚崇也立刻進表稱賀,并在玄宗的默許下“書之史冊”“頒告中外”。
對于這種時代氛圍,新登科的進士王灣不會沒有感知。我們可以回看題為《江南意》的詩篇內容,首聯“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的意思是,在王灣的家鄉洛陽,立春時節的景象尚且是“枯樹無枝可寄花”,而在南國的江上,“東風解凍”“鴻雁來”這些本應屬于季春之月的物候,卻在除夕之前便已撞入詩人眼簾。臘月立春喚醒了王灣在時間秩序上的敏感,他眼前的江上之“春”本是切實可感的物候信息,而即將到來的“新年”則是政治性的時間概念,王灣或許正是在開元二年感受到了自然之春與政治之春的到來,所以選擇以一種頗具頌圣色彩的筆調收束全篇——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
此處的“氣象”,既是自然氣象,也指政治氣象。《江南意》最早收錄在天寶末年成書的詩歌選集《河岳英靈集》中,這部集子的選詩上限“起甲寅(714)”,剛好就是開元二年,而且王灣這趟旅行途徑的“北固山”,就在此書編者殷璠的家鄉潤州境內,可以推斷殷璠所錄《江南意》就是王灣寫下的初稿。當時的王灣不僅對自己北歸之后的授官前途充滿信心,而且堅信盛世氣象已經降臨在這個新的紀元,于是他將這份青春的熱情代入到對時代的謳歌之中,將“立春”與“新年”這兩種時間系統的更迭、“江春”所透露出的南北季候之異,巧妙地剪裁進詩句,從而在尋常春意中錘煉出盛唐氣象。
在開元盛世,這份樂觀與積極的心態并不獨屬王灣一人,它更是一種持續了數十年之久的時代氛圍。開元十一年(723)的春天,57歲的張說以中書令的身份獲掌中央行政機構“政事堂”,手題王灣詩句于政事堂,應當就是在此次拜相之后。上任之初,張說“奏改政事堂曰‘中書門下’,列五房于其后,分掌庶政”,開啟了唐代三省制度的新局面。張說對“政事堂”這個政務中心的改革舉措也提示我們,他題寫“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作為一時“楷式”,應當同樣具有開啟政務新紀元的特殊意味。
張說是一位十分擅長運用文學藝術來彰顯政治主張的宰相,張九齡為他撰寫的墓志銘中就有過這樣的“蓋棺定論”:“始公之從事,實以懿文。”張說以新任宰相的身份選出王灣這首創作于特殊時間節點、表現了特殊時空信息的詩歌,既是對于中書門下這一團隊在風氣上的提振,也是在向玄宗表達自己投身于盛世建設的決心。
圍繞“臘月立春”這一特殊的時間節點,王灣筆下的“江春入舊年”奏響了盛唐氣象的先聲,而隨后張說又將這種氣象融入實際的行政改革,從而推動了開元極盛之世的到來。
2024年的立春與王灣當年所處的時節十分相似,本應屬于甲辰龍年的立春,落在了癸卯年底的臘月廿五日,新一年的春日在除夕之前便早早到來。處在這個新春與舊年交替的日子,我們更能夠代入到王灣寫下“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時的心境之中,在歲時的輪轉中感受這份宏闊的盛唐胸襟與積極向前的青春之氣。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11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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