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恩銘(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教授)
唐人選唐詩選本中,《竇氏聯珠集》較為特別。《竇氏聯珠集》收錄竇常、竇牟、竇群、竇庠、竇鞏五兄弟詩作,是家族文學文本的唯一遺存。竇氏兄弟當中,竇群講禮儀而尊孝道,以承續竇氏孝道家風著稱,又官位最顯,對中唐政事、文學活動所發揮的作用尤著。
竇群與中唐文人群體的關系較為復雜。自“永貞革新”起,竇群與中唐文士糾葛不斷。據《舊唐書·竇群傳》所記載,竇群與劉禹錫、柳宗元俱入王叔文集團,因“群不附之”,劉、柳與竇群不協,竇群并不依附之,于是要將竇群貶出,被韋執誼制止。同一集團內因觀念不同而產生分歧,竇群漸被疏遠。此事又與武元衡有關系,據《舊唐書·劉禹錫傳》:
貞元末,王叔文于東宮用事,后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順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誥,皆出于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轉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頗怙威權,中傷端士。宗元素不悅武元衡,時武元衡為御史中丞,乃左授右庶子。侍御史竇群奏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罷官。韓皋憑藉貴門,不附叔文黨,出為湖南觀察使。既任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時號“二王、劉、柳。”
武元衡、竇群均為御史官,且有上下級的關系。劉禹錫、柳宗元追求速進,故而與武元衡發生沖突,竇群卷入其中。時過境遷,元和八年(813),劉禹錫與竇群還有交往,劉禹錫集中有詩《和竇中丞晚入容江作》:“漢郡三十六,郁林東南遙。人倫選清臣,天外頒詔條。桂水步秋浪,火山凌霧朝。分圻辨風物,入境聞謳謠。莎岸見長亭,煙林隔麗譙。日落舟益駛,川平旗自飄。珠浦遠明滅,金沙晴動搖。一吟道中作,離思懸層霄。”劉禹錫不僅有《答容州竇中丞書》,又代竇群作《為容州竇中丞謝上表》。柳宗元僅有《韋侍郎賀布衣竇群除右拾遺表》,乃是代韋夏卿所作,竇群進入仕途正因得到韋夏卿的賞識。竇群的御史官身份使得他被列入御史官文學群體之中。御史官多以經史之學為背景,以激濁揚清為己任,職事活動與文學活動構成兩個世界:職事活動則守道憂民,敢于諫諍彈奏;文學活動則唱酬往來,富有生活意趣。
御史官文學群體以武元衡為首。竇群與武元衡同在御史臺任職,武元衡是他的上司。兩人有兩組唱酬之作。元和六年(811),武元衡有《晨興贈友寄呈竇使君》,詩云:“江陵歲方晏,晨起眄庭柯。白露傷紅葉,清飚斷綠蘿。徇時真氣索,念遠幽懷多。宿昔東山意,縱橫南浦波。有美嬋娟子,百慮攢雙蛾。緘情郁不舒,絲竹自駢羅。為子歌苦寒,旨酒朱顏酡。鬒發倏云變,功名將奈何。”竇群有酬和之作,即《奉酬西川武相公晨興見示之作》,詩中敘述與武元衡之情誼,以景見情,復有議論,當在武元衡之上。竇群與武元衡唱和的第二組詩比較特別,詩題較長,詩僅五言四韻。竇群原詩題目為《貞元末東院嘗接事今西川武相公于茲三周謬領中憲徘徊廳宇多獲文篇夏日即事因繼四韻》,此詩乃是與武元衡敘舊,詩云:“重軒深似谷,列柏鎮含煙。境絕蒼蠅到,風生白雪前。彈冠驚跡近,專席感恩偏。霄漢朝來下,油幢路幾千。”武元衡酬答詩的題目為《竇三中去歲有臺中五言四韻之什未及酬答承領鎮黔南途經蜀門百里而近愿言款覿封略間之因追酬曩篇持以為贈》,詩云:“在昔謬司憲,常僚唯有君。報恩如皎日,致位等青云。削稿書難見,除苛事早吟。雙旌不可駐,風雪路岐分。”兩組詩作從追憶的視角寫舊情新誼,足見竇群與武元衡的交誼遠超“忝列同僚”之范圍。
元和時期,竇群與呂溫、羊士諤因有身份交集而相交日深。《舊唐書·竇群傳》:“憲宗即位,轉膳部員外,兼侍御史知雜,出為唐州刺史。節度使于頔素聞其名,既謁見,群危言激切,頔甚悅。奏留充山南東道節度副使、檢校兵部郎中、兼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宰相武元衡、李吉甫皆愛重之,召入為吏部郎中。元衡輔政,舉群代己為中丞。群奏刑部郎中呂溫、羊士諤為御史,吉甫以羊、呂險躁,持之數日不下,群等怒怨吉甫。三年八月,吉甫罷相,出鎮淮南,群等欲因失恩傾之。吉甫嘗召術士陳登宿于安邑里第,翌日,群令吏捕登考劾,偽構吉甫陰事,密以上聞。帝召登面訊之,立辯其偽。憲宗怒,將誅群等,吉甫救之,出為湖南觀察使。”《舊唐書·呂溫傳》亦有記載,主要敘述呂溫為柳宗元、劉禹錫所稱賞,又與竇群、羊士諤“趣尚相狎”,竇群得李吉甫的提攜反而恩將仇報,呂溫“奏劾吉甫交通術士”,結果“其事皆虛”,導致呂溫、竇群、羊士諤均被貶出。呂溫、竇群、羊士諤諸人是御史官組成的一個政治群體,復因交誼日深而形成文學唱和群體。
這一御史官文學群體以創作唱和詩為主。竇群與羊士諤唱酬往來詩作甚多。羊士諤于元和三年(808)所作《竇府君(叔向)神道碑》,乃是因竇群之請而作。據陶敏《羊士諤生平及詩文系年》,竇群與羊士諤定交在貞元三年(787),本年羊士諤在常州為官,竇群居于常州以著書。元和元年(806),竇群有《雪中寓直》一詩,云:“寒光凝雪彩,限直居粉闈。恍疑白云上,乍覺金印非。樹色靄虛空,琴聲諧素徽。明晨阻通籍,獨臥掛朝衣。”羊士諤和之,即《和竇吏部雪中寓直》,云:“瑞花飄朔雪,灝氣滿南宮。迢遞層城掩,徘徊午夜中。金閨通籍恨,銀燭直廬空。誰問烏臺客,家山憶桂叢。”烏臺即御史臺,羊士諤元和元年拜監察御史,從唱和中可知兩人仕宦之重合點。羊士諤與竇群的唱酬之作往往從日常生活取材,偶有所思便成詩,一寄一酬中見彼此情懷。元和二年(807),羊士諤有《小園春至偶呈吏部竇郎中》:“松筱雖苦節,冰霜慘其間。欣然發佳色,如喜東風還。幽抱想前躅,冥鴻度南山。春臺一以眺,達士亦解顏。偃息非老圃,沉吟悶玄關。馳暉忽復失,壯氣不得閑。君子當濟物,丹梯誰共攀。心期自有約,去掃蒼苔斑。”這是以眼前景主動與竇群對話的作品。竇群“直夜”有感就把自己的詩作寄給羊士諤,羊士諤則有《酬吏部竇郎中直夜見寄》酬之,詩云:“解巾侍云陛,三命早為郎。復以雕龍彩,旋歸振鷺行。玉書期養素,金印已懷黃。茲夕南宮詠,遐情愧不忘。”元和六年(811),羊士諤還有《寄黔府竇中丞》,詩作可謂雕琢滿眼,云:“漢臣旌節貴,萬里護牂牁。夏月天無暑,秋風水不波。朝衣蟠艾綬,戎幕偃雕戈。滿歲歸龍闕,良哉佇作歌。”竇群常常從季節變換中取材,以情境寫人,如《雨后月夜寄懷羊二十七資州》:“夕霽涼飆至,翛然心賞諧。清光松上月,虛白郡中齋。置酒平生在,開衿愿見乖。殷勤寄雙鯉,夢想入君懷。”無論是“冬日曉思”還是“雨后月夜”,無論是正在值夜還是身在戎幕,二人詩作融入日常生活,擷取片段中都蘊含著穿透文字背后的醇厚情思。
竇群與呂溫均受啖、趙學派之影響。據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所述,呂溫師從其父呂渭學《詩》《禮》,師從陸質學《春秋》,師從梁肅學文章。又《舊唐書·竇群傳》:“群兄常、牟,弟鞏,皆登進士第,唯群獨為處士,隱居毗陵,以節操聞。及母卒,嚙一指置棺中,因廬墓次終喪。后學《春秋》于啖助之門人盧庇者,著書三十四卷,號《史記名臣疏》。”據《新唐書·竇群傳》:“從盧庇傳啖助《春秋》學,著書數十篇。”可見竇群讀書側重經、史。竇群有節操,講孝道,苦讀書,這些正是竇氏家族家學門風的基本內涵。
竇群與呂溫唱和交往的詩作不多,僅存呂溫《二月一日是貞元舊節有感絕句寄黔南竇三》,乃是中和節寄贈之作,詩中有“今朝各自看花處,萬里遙知掩淚時”之句,念及舊日同事相處之時光,嘆惜彼此相見無期,以表達思念之情。
概而言之,御史臺官員的文學化是貞元、元和時期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竇群、武元衡、羊士諤、呂溫等人形成了一個以御史臺為中心的文儒群體,成員多有唱酬往來,詩作內容側重于朝事活動,亦寫日常生活。此點學界少有關注,故撰文述及之。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22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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