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錦奩曾疊處,似聞香——在古代妝具中發現美
《錦奩曾疊》 鄧莉麗 著 中華書局
《靚妝仕女圖》(宋)蘇漢臣繪 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
【光明書話】
“春未央。畫中開更長。錦奩曾疊處,似聞香。”想象一個古代的女子,春日遲遲,坐到窗下梳妝,一件一件打開她的化妝用具,漆奩玉匣、銅鏡金梳、瓶瓶罐罐,琳瑯滿目擺滿幾案,幽香暗暗傳來,別是一般旖旎,令人有太平盛世之想。器物是文化的產物,也是文化的載體,有些器物雖已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仍需學者索隱發微、深心特筆,方才不負中華傳統物質文化。鄧莉麗教授的專著《錦奩曾疊:古代妝具之美》厚重典雅,以博物館藏實物為主體,依據考古報告和近年研究發現,輔之以圖像和文獻,梳理了兩千年妝具發展史,眉目清楚、美輪美奐,爬梳剔抉,功莫大焉。
“奩”(音蓮)是今日不大用的字,對應的意義也在歷史的波瀾中有所磨損。查《現代漢語詞典》可知,“奩”是“古代婦女用的鏡匣”,比如鏡奩、妝奩;妝奩同時也借指嫁妝,與奩資、奩田、奩幣一樣,是嫁妝的委婉說法。我曾一時好奇,在《紅樓夢》里搜“奩”字,總計22次,絕大部分是“妝奩”,明確指向嫁妝的“妝奩”和作為梳妝用具的“妝奩”約略各占一半。關于后者,比如第二十一回,寶玉“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想來鏡臺并不等同于妝奩,鏡臺是家具,妝奩是器具。又比如第七十四回,探春“命丫頭們把箱柜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鏡奩與妝盒是分開說的。再回顧第一回“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第六十二回芳官“啟奩看時,盒內已空”,“奩”解釋為婦女梳妝所用的精美盒子,頗為允當。明清兩代都有包含“奩”字的女性美容及生活百科全書,分別是明代胡文煥編撰的《香奩潤色》和清初王丕烈編撰的《奩史》,此處的“奩”指代了婦女的閨閣生活。
可是,《紅樓夢》里除了妝奩,還出現過一次“茶奩”——第四十回寫薛寶釵閨房,“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想起文人雅士的小玩意兒里,的確還有墨奩、香奩、印奩、書奩、詩奩、棋奩,所以“奩”從使用上說,并非只有妝奩一途。而海昏侯墓出土的兩套子母奩實物,也提示我們妝奩并非婦女專屬。許慎《說文解字》沒有收“奩”字,但是有“籢”字,當時恐怕以竹木為材料。按照漢字會意的慣例,“奩”的繁體字寫作“奩”,頗像大盒子里套著一組小盒子。在中國風盛行于歐洲的時候,西方人一直對“中國套盒”著迷,也許那“中國套盒”就是“奩”的形制。
時至今日,中國的物質文化史研究或是以材質為劃分依據,青銅器、漆器、瓷器、玉器、金銀器、木器等;或是以朝代為劃分依據,唐代金銀器、元代青花瓷、明式家具等。而“奩”跨越歷代、材質多樣、轉變復雜,雖然王世襄、揚之水等學者都曾涉及,此前也有斷代性專著問世,以及部分學術論文,但通史性質的“奩史”一直缺如,本書則填補了這項空白。
《錦奩曾疊》從妝具與古人生活入手,談妝具的形制、材質、紋樣和使用方法,還原古人日常生活一個留香溢彩的角落。
就妝奩來說,作為妝具最遲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制造和使用,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初。奩內可以存放銅鏡、鏡衣、梳篦、胭脂、唇脂、香澤、白粉、眉黛、油彩、假發、鏡刷、小刀、粉撲、香料乃至首飾等珍貴的小物品,或豐或儉。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九子奩”,出土時以“信期繡”絹夾袱包裹,上層放有手套、絲帶、組帶、鏡衣等物,下層有長方形、圓形、橢圓形、馬蹄形子奩共九個,分別存放脂粉類化妝品以及梳篦、假發、粉撲等化妝工具。宋元之際,流行多曲花瓣形三層一蓋的妝奩,頗能體現“疊”的特點。
從歷史發展看,妝具形態的變化隨著起居方式而變化,古人經歷了席地坐、過渡時期、垂足坐三個時期,對于妝具特別是鏡臺大小及高度的設計有重要影響。例如,席地而坐梳妝的時候,鏡子要放于鏡架之上,一般高度為85厘米。不僅如此,妝具的樣式也與家具有相關性,比如明清時流行的寶座式鏡臺,就是仿照當時的家具式樣。另外,妝具的風格往往反映著一個時代審美的總體風格——先秦的妝奩古樸神秘、漢代的妝奩恢宏浪漫、唐代的妝奩富麗典雅、宋代的妝奩清秀柔美、明清的妝奩奇巧繁復。
從使用的角度衡量,各個歷史時期關于發式和妝容的審美風尚,直接影響了妝具種類和材質的更新。比如唐宋盛行插梳之風,金、銀、玉材質的梳子由此大量增加。宋代頭油和面油的使用更為常見,于是出現了專門盛放頭油的小罐“油缸”。清代時流行櫻桃小口,要用胭脂棍、玉簪之類的物件點唇,《宮女談往錄》講到使用細節:“涂唇時把絲綿胭脂卷成細卷,用細卷向嘴一轉,或是用玉搔頭在絲綿胭脂上一轉,再點唇……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線,上唇涂得少些,下唇涂得多些,要地蓋天,但都是猩紅一點,比黃豆粒稍大一點。”
自先秦開始,梳妝用具就是嫁妝的重要組成部分。樂府詩歌《孔雀東南飛》里女主人公的嫁妝被這樣描述:“箱簾(奩)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明清時無論富裕還是貧寒,嫁妝中總會預備妝具,例如清代《陳確集》列出“奩單”,包含“梳卓一張……梳匣一個,鏡箱一只,銅鏡二面,面盆一個”。
梳妝用具的另一個用處,則是用于朝貢與賞賜。《安祿山事跡》記有這樣一筆:“太真賜金平脫裝一具,內漆半花鏡一,玉合子二,玳瑁刮舌篦、耳篦各一,銅鑷子各一,犀角梳篦刷子……”而越南、朝鮮、日本等國也都曾與中國交換妝具作為外交禮物。
《錦奩曾疊》的一大特色,是對古代梳妝用具的整體面貌及發展脈絡作了梳理與考證。以妝奩為核心,又延及經妝奩“整合”的各種妝具。
作者依靠全國各地博物館館藏實物,輔之以考古報告和其他可靠文獻,盡力搜集整理了700余妝具案例。她遍訪南方博物館,極大地拓寬了眼界。近年來“以圖證史”是流行的方式之一,而作者頗有定力,堅持實物為主,圖像為輔,絕不本末倒置,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不擅自發揮,因此才能做到翔實、樸實、扎實、厚實。
此外,作者對紋飾、造型、設計素有研究,學術積淀深厚,因此在實物照片和歷史圖像之外,有大量線描圖、結構圖、示意圖。妝奩承載著古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也是吉祥紋樣的用武之地,書中對秦漢漆奩上的紋樣、遼金宋元瓷質粉盒的式樣等作了精心的梳理,對于輔助讀者理解大有裨益。
最后一個特色則在行文筆調與裝幀設計方面,全書案例繁多而娓娓道來,既符合學術規范,也能讓普通讀者讀得津津有味。裝幀用鎖線裝,便于攤開,圖片總量700多張,收藏起來是一個小型圖庫。
妝奩雖器物,卻牽涉著社會與文化,小中見大,自有乾坤。作者在后記中說:“一件件構思巧妙、工藝精湛的古代梳妝用具是中華五千多年文明史的獨特見證,通過它們與古人對話,體會古人的智慧,探尋古人的物質與精神世界,這種發現的快樂遠勝過治學的辛苦。”
(作者:馬凌,系復旦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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