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論中晚唐吟苦詩的內涵和功能
作者:宗瑞冰(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古籍部副研究館員)
中晚唐詩壇上有一大批詩人耽于吟苦,除了眾所周知的孟郊、賈島外,曾經入仕、一度顯達的韓愈、張籍、姚合等人,也多有吟苦詩。吟苦詩這等戚戚之文究竟有何魅力,本文試從吟苦詩的內涵、風格以及功能幾個方面來探究。
吟苦詩的豐富內涵
中晚唐詩壇的吟苦詩內涵頗為豐富,既有反映生理和安全需要的生活之苦,也有精神之苦。其一是吟生活之貧苦。中晚唐吟苦詩人多窮士,尤其多科舉窮士詩人,出身孤寒,屢屢落第或終生未第,如雍陶“少貧”;馬戴“苦家貧,為祿代耕”;任蕃“家貧吟苦”;方干“家貧”;張喬“咸通騎驢之客”;張蠙“初以家貧累下第”;周繇“家貧”;李洞“家貧”,因此詩中所吟生活之苦即是對自身境遇的真實書寫。舉凡懷友、贈寄、書懷、送別、感時、閑適、山水田園、唱和等各類詩,“吟苦”從未缺席。如孟郊《秋懷》詩:“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姚合有“小市柴薪貴,貧家砧杵閑”(《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其五);張籍有“老大登朝如夢里,貧窮作活似村中”(《書懷》)等。其二是吟仕途之苦。仕途偃蹇之苦,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士最深切的痛苦。中唐以后大多數詩人皆處于窮愁困頓不得志的狀況,如孟郊雖有很強的功名心,卻一生沉淪下僚;李賀雖才高,但連參加科考的資格都沒有。張籍年近五十還是一個小太祝:“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苦吟詩人賈島,為功名還俗,數度應舉都連敗文場,一生窮困潦倒,詩歌中充滿了對人生不幸、仕途的絕望,如《嘆命》詩:“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題詩還問易,問易蒙復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三是吟精神之苦。孟郊、賈島諸人詩中充塞著懷才不遇的憤懣、憂傷,下第的苦悶,對世態炎涼的諷刺;姚合早年的武功體詩歌充滿著久任遠縣卑職的寂寥和苦悶:“作吏荒城里,窮愁欲不勝。”(《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其十四)“不自識疏鄙,中年住在城。過門無馬跡,滿宅是蟬聲。”(《閑居》)李賀借詩歌宣泄心中的郁憤苦悶:“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此外還有漂泊流離的傷感,對社會動亂邊塞不寧的批判,對歷史的反思,隱逸情懷的幻滅等精神領域的苦痛。
吟苦詩風的差異
同是吟苦,然詩風有異,大體上中晚唐詩壇的吟苦詩呈現兩派:一派如張籍與姚合,以“苦”來抒寫自己的閑適、疏野的性靈,呈現清雅、含蓄的特色;另一派如孟郊、賈島,因苦而寫苦,呈現險峻峭拔、僻寒險奧之風。
張、姚一派的“吟苦”詩語言平淡,少奇僻之語,詩風平淡簡凈、清雅含蓄。寫缺衣少食、居無安身之所、仕途偃蹇等“苦”,都平平道來,沒有憤激之色,甚至還有閑適、自在的情緒在里面。他們以“苦”來抒寫閑適疏野的性靈,雖“貧富常交戰”卻“道勝無戚顏”(陶淵明《詠貧士》)。如張籍有“終朝自在貧”之語,即以一種相對淡然的態度對待貧困的人生、生活,寫其仕途之偃蹇、懷才不遇之窘澀,不直接宣泄憤懣,而是借羈旅行吟來抒寫多年奔波勞苦而無所獲(《羈旅行》);借詠物——古釵,來暗喻自己如古釵一般不遇于時(《古釵嘆》)。姚合的《武功縣中作三十首》主要就是吟詠自己安閑、淡泊、疏野的生活趣味和生活經歷,把吟苦當作一種生活逸致、品味來寫,以“苦”來標榜自己的閑適、疏野。
孟、賈諸人多以鋒銳凌厲的語言,呼天搶地的悲號、質問甚至哭訴自己貧病生活中的瑣細、蹇澀仕途的苦悶等,多因苦、感苦而寫苦,他們的吟苦詩“詞旨酸愴,幾于怨矣”(《剡溪漫筆》),峭拔怒張。如孟郊詩:“饑鳥夜相啄,瘡聲互悲鳴。冰腸一直刀,天殺無曲情。”(《饑雪吟》)以及《老恨》《嘆命》等詩,被視為“寒蟲夜號”“窮如秋露”,氣促詞苦。賈島更甚,善寫其貧苦生活的瑣細寒儉之事,營造一副苦寒景象,如“近日營家計,繩懸一小瓢。”(《寄喬侍郎》),其《客喜》《朝饑》等詩,被評為“氣韻幽寒,骨響崎嵌。”總之,吟苦詩風固有差異,然所吟都是坎坷窮苦的生活,是為廣大底層苦難民眾發聲,也是對千百年來儒家“詩言志”的繼承。
吟苦詩的功能
“吟苦”詩作為曾在中晚唐詩壇風行一時的創作風尚,與貞元、元和之后險惡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此時的唐王朝已經積重難返,朝政敗壞,文人有深重的憂患感與惶遽感,多數文士的生活狀況并不如意,所以便形成了自述困境愁懷的詩風。
吟苦詩具有“安慰劑”的詩學功用。詩人以自敘苦難來消解貧困生活、仕途偃蹇帶來的心理壓力,以求精神上的超越和升華,探求擺脫苦難的精神手段。對此肖占鵬先生曾言“韓孟諸人主張‘吟苦’是以抒寫一己之窮愁不遇為宗尚,在客觀上使詩歌導向了較為自覺的主觀抒情,強化了詩歌的抒情功能。”(《韓孟詩派研究》)可見“吟苦”正是詩人發揮詩歌“勉”“慰”功能的具體運用??v觀這時期的主要詩人韓愈、白居易、張籍、孟郊等都有困窘之時:韓愈、白居易有被貶斥的經歷,孟郊參加科舉多年不第,張籍在太祝之職上十年不調。因此中晚唐詩人的吟苦詩,既是詩人對自己生命體驗的摹寫,也是詩人對自己的安慰、勸勉,以消解社會、生活帶來的各種壓力。
吟苦詩也是中晚唐詩人們擺脫社會角色、立足個體生命存在體驗的一種反映。人既是個體的生命存在,又是社會整體的一分子,自我個體與社會角色兩種不同的體驗方式左右著作家的創作。在社會趨于穩定、社會意識形態呈高度一體化的時代,文人學士在飛黃騰達、春風得意之時多寫社會角色意識占主導的應景酬唱之作,只有在仕途失意、坎坷流離之時,才寫出表現自己個體生命體驗的詩作。因此初唐的宮廷御用文人多精工雕琢的應制詩,而中晚唐出身寒門的韓孟張賈諸人,多呻吟和嗟嘆自己的不幸,“吟苦”是中晚唐詩人個體生命體驗的真實寫照。
吟苦詩源于中晚唐詩人的“缺失性體驗”。“馬斯洛講人有五種不同層次的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與歸屬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這些需要的未能滿足,都是個體的缺失,都可能導致缺失性體驗。”(《現代心理美學》)這些不同層次的需要得不到滿足,都可能導致作家產生一種缺失性的體驗,從而激發作家與此相關的創作欲望。中國文學史上處于缺失狀態的作家、詩人不勝枚舉,如司馬遷有“發憤著書”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歐陽修的“窮而后工”說,這些都力證了人生的缺失是創作的動因。中晚唐詩人之所以紛紛吟苦,都是因為自我無法實現,甚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吃、穿、住、行等方面都得不到滿足,無法保證基本的生存,所以才對這種缺失體驗反復吟嘆。
這種吟苦、窮、愁的戚戚之文是慎為還是可為呢?歐陽修從正氣節操修身的角度,告誡不要作戚戚怨嗟之文,否則與庸人同流,喪失了應有的崇高氣節:“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與尹師魯第一書》)可見他對所謂的窮愁之語并不贊同。然而結合上文對中晚唐吟苦詩的功能來看,所謂的窮愁之語對緩解詩人心理壓力,勸慰詩人的精神人格,消解社會生活壓力等方面的確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們可以說戚戚之文是可為的,一定程度上它可緩解各種困頓磨難帶來的挫折感,幫助人們重拾信心、戰勝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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