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激切凌厲 今古立宗——讀孫郁新著《魯迅與國學》
《魯迅與國學》 孫郁 著 商務印書館
2007年5月31日《光明日報》國學版文章《魯迅的國學觀(上)》
【讀書者說】
治魯迅學研究三十余年的孫郁教授最近出版了其新著《魯迅與國學》,書中以十五個專章考察了于新知國故間“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的魯迅。孫郁在“寫作緣起”中提到:“大約二十年前,《光明日報》的一位朋友找到我,想談談魯迅與國學的話題。我心里沒有底,便找來顧農先生,三人作了一次對話。顧先生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對于魯迅的學問根底有較深的心得。那一次對話,顧先生的話,都說在點子上,我的表述,有時候是隔靴搔癢,并沒有指向核心之處。這也刺激我后來多留意此類話題。”在《光明日報》那次提議下,“魯迅與國學”的話題開始納入其研究視野,孫郁至今對那場三人談記憶猶新。
孫郁一直以來關注聚焦魯迅傳統(tǒng),無論是在大學校園的日常授課研習,還是走向海外的尋訪演講,思辨演繹中他深入尋解,文本直面時他體味感應,理性的力量,科學的判斷,聚合升華了這部集大成之作。講述故實,博贍貫通,達意妙得,展示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魯迅偉大形象中的底色鋪陳與基調渲染之功。
二十世紀初期,國學舊學,國故學國粹學,經史之學文獻之學,一般語境下是彼此可以通用的。落筆《不懂的音譯》,魯迅推重《流沙墜簡》,“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要談國學,他(王國維)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孫郁書中第一章即開宗明義,于認識論、知識論和審美論三重審視中拾取魯迅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和做法。魯迅勘測珍貴的遺產,重新尋找精神的原態(tài),在雙向互動中由舊學而得以染習新知,然后由新知而反觀國故,他不滿于將古代經典作為凝固的存在接受過來,要從古人世界里發(fā)現(xiàn)當下精神,穿越,攀緣,他強調的是如何在文脈里梳理出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
魯迅學有根底,整理《嵇康集》長達23年之久即是明證。??薄⒖甲C、輯佚,他為之作序跋,并選逸文考、著錄考各一卷。說理、發(fā)議論,“思想新穎,往往和古時古說反對”。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魯迅說,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師心”和“使氣”的嵇康、阮籍,確乎和魯迅“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考古知今,考古驗今,考古證今,北魏酈道元、宋人陳亮、明末清初顧炎武一直沿襲著如此文化理念。孫郁發(fā)現(xiàn)魯迅思想邏輯由章太炎而來,活用老師的學問,又透出老師沒有的氣息,文章風格也受了老師影響,既深刻警辟,也復雜多變。“章太炎由古逆今,魯迅則今中含古,各自有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如此開啟了思考的雄渾、想法的跳躍等許多方面,古今互證,念之又念。正如魯迅《忽然想到》一文的點睛之筆:“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
自稱是“學匪派考古學”的魯迅建立在史學基礎上的野性思考,偏好從“涂飾太厚,廢話太多”的正史之外去尋找另一種可能,他于鄉(xiāng)邦文獻、無名者文字乃至禁書背后窺見生命真跡,又能發(fā)現(xiàn)破綻盲點,打開新領域,破除集體遺忘中的虛偽躲閃,讓久被壓抑的精神蠕活。1933年《經驗》一文里,他不無感慨:“人們大抵已經知道一切文物,都是歷來的無名氏所逐漸的造成。”魯迅在1933年致曹聚仁信中說:“中國學問,待從新整理者甚多,即如歷史,就該另編一部。”1934年《病后雜談》中他更是直抒胸臆:“還不如選幾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筆記來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處的。”
今古、正野話題之余,《魯迅與國學》第五章《非儒非孔的理由》中,孫郁從文化史角度觀魯迅與孔子,道出兩人境界的相似。兩人最大接近點是在一個傳統(tǒng)失范的年代,選擇了與流行文化不同的路徑。他們“不因苦而退,不因樂而休,超俗的人間情懷與思想境界,值得我們連聲贊佩,贊佩”。孫郁主張擺脫對儒學思想的實用目的和負面看法,打破俗儒暮氣,回復其有趣、自然、人道的溫度,立高潔辭章,以古典學研究的精神“得其妙意而用之”??鬃雍汪斞竿膊煌?,前賢希望克己復禮,而魯迅思想的最核心之處乃戰(zhàn)士精神。
《魯迅與國學》立足近代思想源流來闡釋魯迅精神,墨學復興中梁啟超慷慨疾呼:“今欲救亡,厥惟學墨。”底層意識,平民之態(tài),關注大眾,扶持青年,該書最后一章大書魯迅鐘情、弘揚的墨學精神,苦行隱忍,忘我犧牲,振世救弊,為魯迅“立人”“改造國民性”之目標提供了正面、切實的答案和題解。魯迅從墨子傳統(tǒng)、墨家價值中打撈出殊為可貴的遺緒,以道德完整性與社會責任感,做果敢的行動者,朗健的英雄者,古老精神成為現(xiàn)代思想的一部分。而魯迅反感的是古代遺產使一些文人掉進自欺自戀中。他憂心的是讀書人“既離民眾,漸入頹唐”,走不出暗處盲區(qū),無法于廣學博征中求得真義。
孫郁認為,魯迅在雜感中自創(chuàng)出許多調式,以雜文觀念代替文章的觀念,在多樣旋轉的筆致里直逼現(xiàn)象的本然。中外參照,文章新命,于傳統(tǒng)有吸收繼承,又有打破沖決。“曲筆、冷筆、詩筆等手法,使表達獲得了新的活力。”魯迅重新延續(xù)舊文化最為有活力的部分,攝取舊遺產的精華而創(chuàng)造新文化,激活古老的文脈。孫郁以魯迅作為典范樣本來照亮當時的語境,“文除百代之弊”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魯迅與陳獨秀、胡適、李大釗一起在“五四”前后的探索,是“現(xiàn)代知識人自我解放的一次疾走,他們也因此影響了后來的學術、藝術之路”。宋云彬曾在紀念魯迅逝世十二周年時撰寫《我所理想的〈魯迅傳〉》,文中不滿于知識界對魯迅學術思想的不夠了解,呼吁認識魯迅時代的重要性,“認識了魯迅的時代,才能看清楚中國的前途,鼓起勇氣前進”。
《魯迅與國學》的深思與洞悉,讓我們想起了近百年前茅盾《魯迅論》中的一句話,魯迅不肯自認為“戰(zhàn)士”或青年的“導師”,“你大概不會反對我稱他為‘老孩子’”。民族魂,中國的脊梁,承傳擇取中保存、開拓、建設,眾議自說,他當之無愧。茅盾、宋云彬、徐梵澄先生以往的剴切推斷,與新時代孫郁的高妙結論恰似合奏,收歸一處,基調一致,堪稱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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