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歷史中尋覓普通“打工人”的聲音
《眾生百態:清代刑科題本里的“打工人”》常建華 著 中國工人出版社2024年出版
《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年)》王笛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出版
《我的皮村兄妹》袁凌著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出版
■ 宋晨希
從古至今,人類留下了豐厚的歷史記錄,但絕大部分都是政治人物的血雨腥風、軍事人物的金戈鐵馬,抑或精英階層的思想理論。這也難怪梁啟超在《新史學》里痛斥“‘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家譜而已”,歷史記載都是“相斫書”“墓志銘”“紀念碑”“蠟人院”。很長一段時間,中外歷史學家都不愿意“眼光向下”,瞥一眼普通民眾。
但是,沒有普通人的日常活動、喜怒哀樂,我們就無法理解不同時代里社會價值觀的變遷,以及國家的政策對個人的影響。正如年鑒學派巨擘布羅代爾所說,政治革命是由社會決定的,不了解社會發展,便不能理解人類歷史的變革。故而20世紀以來,社會史、日常生活史、微觀史等理論接連出現,渴望發現普通人的聲音。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常建華所著《眾生百態:清代刑科題本里的“打工人”》(以下簡稱《眾生百態》)、澳門大學歷史人文學院講席教授王笛所著《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年)》(以下簡稱《街頭文化》)以及非虛構作家袁凌所著《我的皮村兄妹》,可以說是描述古今“打工人”真實生活的代表作。
《眾生百態》:清代檔案里的“打工人”
常建華的《眾生百態》,讓我們看到了清代打工者的境遇。刑科題本是清代的司法文書,凡是涉及死刑的案件,在制度上必須要得到中央(尤其是皇帝)的核準,所以會在中央檔案中留下相應的記錄。刑科題本數量巨大,其中包含秋審、朝審、命案、盜案、監獄、緝捕等項內容,最早有15萬件,后續因戰亂兵燹,檔案受潮無人看管、遭遇變賣等情況,還剩12萬件。這批檔案在時間段上涵蓋了整個清代,但大部分是自乾隆元年以來的案件。由于數量巨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并未完成整理開放工作,目前僅開放了“土地債務類”和“婚姻奸情(家庭類)”兩個專題,但已經多達幾百萬宗案件,中外學者就此產出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刑科題本里留下了犯罪者翔實的原始口供,保證了歷史材料的真實性。
《眾生百態》主要圍繞剃頭匠、木匠、鐵匠、篾匠、豆腐鋪與酒腐店經營者、挖煤者、茶山經營者、演戲優伶等行業展開,考察“打工者”們的人際關系、經濟糾紛、生活矛盾等。
例如,清代的剃頭匠年齡多在30歲以上,最大者近60歲,且幾乎都在外地謀生,父母亡故者較多,屬于孤獨之人。清代的剃頭服務,主要有為客人梳辮剃頭、攪剃耳竅,剃頭幫工每月工錢大約四五百文。銅盆剃刀是他們的謀生工具,故而在矛盾出現時,也經常會成為作案工具。
木匠、鐵匠、篾匠是清代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職業,他們需要租賃店鋪經營,故而很多案件都是與房東發生糾紛,也有與雇主之間因工錢產生糾紛。與剃頭匠相比,木匠喜歡將斧子別在腰里,鐵匠接觸用具更多,篾匠常備篾刀,都容易因激動而殺人。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清代時期,城市里的木匠行業即已有了行規,限制同行競爭,出現了本地保護政策,通過對外地木匠加倍征收行規銀來減少競爭。這為我們了解清代城市的商業運行,提供了資料。
通讀全書,我們會發現清代權力滲透的有限性。雖然有學者認為,清代主要依靠精英階層和保甲制度進行社會控制,但是作為生活在城市里的流動“打工人”,他們幾乎靠著傳統觀念進行社區自治和自我控制,法律和政府處在缺失的狀態,人們受到不公正待遇或發生口角時,即求之于武力。
《街頭文化》:對“打工人”生存空間的管理
到了近代,隨著西方“文明”觀念的滲入,在精英階層眼中,“打工人”變成了卑下、愚昧、空虛、不誠實的代表。精英階層對普通民眾進行引導,政府則開始關心“打工人”的處境。
王笛的《街頭文化》就以成都為例,通過城市公共空間來看近代大眾生活的轉型。一直以來,王笛都在從事對成都的研究,《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等展現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基層權力的社會運作。在這本《街頭文化》中,王笛記錄了近代中國精英階層的改良者如何改造“打工人”生存的公共空間,讓他們脫離愚昧走向“文明”。
比如,針對普通人拜佛燒香、過年貼門神等迷信行為,精英階層在報紙上叩問商民為何一年比一年窮,原因是他們坐在屋里什么都不干,專敬鬼神;當他們看到許多店鋪因價格問題產生糾紛,店主態度惡劣,就專門介紹西方和日本的商業經營之道。1909年,四川勸業道甚至發布公告,明令要求店主不能回絕顧客開價,要端茶上煙。在成都,對茶館的管理是最典型的案例。在此以前,茶館主要是“聊天”和“講理”的地方,是民眾自我評判是非之地,人們有了口角就會相約到茶鋪來爭吵,由中間人分辨是非曲直。如果雙方都不愿意認輸,甚至會上演全武行,扔茶碗,丟板凳,等到見了血,才會報官。近代警察制度出現之后,明令取締“吃講茶”,“聊天”則被精英階層看成是“散布謠言”“制造事端”。
我們不否認,在“救亡壓倒啟蒙”的時代,國家和精英階層對“打工人”生存空間的管理過于一廂情愿。但反過來我們也能看到,當民眾無法表達自我需求的時候,他們就喪失了與精英階層和管理者協商、博弈的機會。
《我的皮村兄妹》:“打工人”嘗試自己說話
不論是清代刑科題本的記錄,還是王笛對成都民眾生活的研究,其所依據的歷史記載都是精英所寫。王笛在一篇采訪中曾說,普通民眾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態度,但是也需要通過研究“歷史的微聲”去發現“隱藏的文書”,即對精英留下的文本進行探微式研究,從只言片語中尋找普通民眾的思想、態度和行為準則。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碎片化的材料無法進行更多的下探研究。
1985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斯皮瓦克發表《庶民能說話嗎》一文,在中西方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斯皮瓦克認為,庶民是無法自我表達的,因為政治、經濟、法律、風俗等已經被消費主義的觀念滲透,庶民在其中喪失了自身,很難形成統一意識。此外,學者們在裁剪資料上,使用的是有助于自身研究的內容,其目的是反映國家和社會變革,其背后也是精英意識的體現。的確,在史料中留下記載的底層民眾,很多人是以犯罪者的身份出現的,被記載的也多是一些極端經歷。而記錄者的眼光也會造成一些民眾歷史形象的失真,如近代成都的茶館里,顯然大多數人是在正常聊天,但外國觀察者留下的史料里,記述的多是茶館民眾打架事例,意在說明中國人的愚昧。
當然,底層民眾在歷史中缺少聲音,還有一個原因,即古代普通人識字率低,留下的文本較少,即使有些人留下了記錄,如自述、日記等,也不被重視,沒有出版的機會。當下,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民眾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普通人逐漸有了機會和路徑進行表達。袁凌的《我的皮村兄妹》便讓我們看到了這一趨勢的出現。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陽區金盞鄉,是很多打工人居住的地方。在那里,人們建立了工友之家,有圖書室、博物館和文學藝術小組,它成為了全國工友心中的夢想地標。皮村此前春節時還曾舉辦“打工人春晚”,網絡點擊破萬。工友之家門口的兩行標語頗能反映普通人對自身訴求的表達:“沒有我們的文化,就沒有我們的歷史;沒有我們的歷史,就沒有我們的將來。”
與其他描寫打工群體的作品不同,袁凌花費了七年時間,與13位打工人深入交往,同吃同住同勞動,記錄了他們的人生和遭遇。這些打工人都參與了文學小組,心底埋藏著文學夢,有表達自我的訴求。
月嫂史魚琴身患癌癥,還有一個長期患病無法工作的老公,她在養病期間寫作小說,真實記錄自己的過往。她告誡自己:“趕快寫,哪怕死了,寫出來就沒有遺憾了。”
同心二手商店店員小海,因為所住地方的公廁無人清理,蒼蠅橫飛,他寫下了《尹各莊的蒼蠅淪陷了》。雖然他輾轉各地打工,報酬微薄,但是對生活充滿信心,喜歡讀海子,聽汪峰的歌曲。他對未來充滿著期待,寫下“晚風吹過窗臺/夢想依舊澎湃”。
現在皮村已經走出了范雨素、陳年喜這樣的知名“打工人”,他們出版的《我是范雨素》和《活著就是沖天一喊》等作品為世人所知。皮村的很多打工人受到他們影響,也開始閱讀,寫作,思考自己的命運。
當然,“打工人”的“說話”,也存在著種種困境,比如他們只能寫自己經歷過的事,詩歌和文章在寫作技巧上還有差距。但我們能看到,如今的普通人已經在努力言說自己。千百年來,無數底層普通人來到世界,又匆匆離開,如同流星劃過不留下半點痕跡。現在,他們正在努力自己說話,讓世界知道他們的困境和情感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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