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彭程《杯子上的笑臉》:記錄,是為了防止遺忘
2010年,我剛剛踏入職場,我的一位和我同齡的女同事卻快成為新娘了。彼時,她正潛心閱讀的書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拿起來看到書名是《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由此,我知道了學(xué)者周國平在嚴謹理性的哲學(xué)外表下,潛藏著一顆細膩柔軟的慈父之心。10余年后,當我讀到散文家彭程的泣血之作《杯子上的笑臉》時,發(fā)現(xiàn)他們對女兒毫無保留的愛是一致的,對生與死的追問是一致的,對痛失親人后不愿意遺忘更是一致的。所以,他們選擇了書寫,那是女兒們來過世間的最好證明,哪怕時間有長短。他們均相信,紙上相逢更合適于活在心中。
彭程夫婦屬于從外鄉(xiāng)來到北京奮斗的成功者,女兒喬喬自小也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初中畢業(yè)后,遠赴美國留學(xué),直至2020年時臨近碩士畢業(yè)。本來,彭程夫婦因為未參加女兒的高中畢業(yè)典禮而感覺很愧疚——因為美國非常重視學(xué)生的畢業(yè)典禮,當天只有彭程夫婦未作為家長來到現(xiàn)場。所以,他倆提前半年便開始籌劃這次陪伴女兒的畢業(yè)之旅,彭程甚至重新?lián)炱鹑拥舳嗄甑挠⒄Z口語。何曾想到,就在喬喬馬上要碩士畢業(yè),開啟美好的人生新階段時,卻突發(fā)腦癌,一切計劃煙消云散,這個家庭也從此因為喬喬的患病與離去變得完全不同。
于是,彭程以倒敘的寫作手法入筆,從接女兒的骨灰回家講起,一路從女兒患病、全力以赴治病,再到回憶女兒打小以來的成長歷程,穿插進她的求學(xué)、交友、養(yǎng)寵物、讀書寫作等幾乎一切有關(guān)她的悲喜故事。行文也從開始悲哀壓抑如晴天霹靂的沉痛,逐漸到麻木再到接受女兒患了最為嚴重的膠質(zhì)母細胞瘤這一殘酷現(xiàn)實。
當女兒喬喬身患絕癥,彭程夫婦和所有家長一樣,愛女心切,夫婦倆拼盡全力救女。他們遍訪名醫(yī),遍尋新藥,哪怕是還未臨床應(yīng)用的方法,他們也動用一切可能使用。喬喬也展現(xiàn)了強大的求生本能,放化療的痛苦在彭程的字里行間真可謂是觸目驚心,但喬喬卻都扛住了。當彭程親眼看到女兒遭受的之前難以想象的病痛時,他對真實痛苦的差異性有了痛徹心扉的感受,他寫道:“如果無法做到共情,至少也應(yīng)該沉默,而不要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責(zé)怪當事人何以遲遲難以走出。沒有性質(zhì)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經(jīng)歷,任何樂觀豪邁的表態(tài),都顯得輕易和廉價,都不值得信賴。”
人生旅程最悲哀的事被稱為: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其中尤以老年喪子最為椎心泣血,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自古就令人不勝哀傷。彭程夫婦卻不幸被選中了,他們的心路歷程在本書的字里行間可謂是纖毫畢現(xiàn)。最典型的莫過于食不甘味,寢不得眠。彭程以其散文家的筆法形容得很是貼切:“睡眠中總是感到被一種悲哀的情緒浸泡著,仿佛水草被水流沖擊一樣;又仿佛一個霧霾濃重的日子,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斥著朦朧難辨的霧氣。”這便是十足的壓抑感,很長時間里,彭程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甚至連續(xù)3個夜晚沒合眼,他看醫(yī)生時,被確診為心源性抑郁,需要吃鎮(zhèn)靜安神抗抑郁的藥物。但藥物依然不起作用,心病真的是需要心藥醫(yī)。
沒錯,身為父母,當看到愛女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來而沒有更多辦法時,那種蒼白無力感最為要命。當彭程安靜下來,想起女兒一路走來的20多年,一幀幀畫面逐漸清晰。他想起她兩三歲時,坐在地上玩玩具,而他在沙發(fā)上看書。每過一會兒,她就跑到客廳里來,推推他的腿,用懇求的口氣說:“爸爸,跟我玩一會兒吧。”但埋首書頁里的彭程讓女兒自己去玩。幾次這樣之后,女兒習(xí)慣了獨立玩耍。再長大些后,彭程接送女兒上學(xué),但他腦海里想著的是工作,是讀書寫作等事宜,不會主動詢問孩子的各方面在校情況。對于女兒的提問,他也只是應(yīng)付作答。如今,他回想起這些陪伴的缺失無疑是自責(zé)愧疚的,他說:“那個年齡,正值一個孩子心智發(fā)展、人格形成的重要時期,與父母的交流互動十分重要。”這種反思當然很可貴,可對于彭程來講,他沒有機會彌補了。
在本書中,令我尤為觸動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彭程夫婦去醫(yī)院給喬喬換電場貼片后,彭程臨走時,喬喬發(fā)出了一聲清晰的呼喚“爸爸”。彭程仍然記得這個細節(jié):“我扭頭看去,你仍然緊閉著雙眼,但右臂抬了起來,懸在半空,不停地顫抖著,手掌指著我站立的位置。”此時,喬喬已經(jīng)進入了生命的末期,她說話已經(jīng)不清楚了,但這次聲音卻分外清晰。彭程立刻回身抓住女兒的手,發(fā)現(xiàn)喬喬的手“抖動得厲害”。父女之間顯然有感應(yīng),喬喬感到時日無多,這聲急切清晰的呼喊,直直地伸出手的動作,那是她聚集了全部力氣發(fā)出來的。
從那天起,喬喬的生命再也沒有綻放出如此有力量的聲音與律動。這一聲呼喊對彭程的震撼顯然也是刻骨銘心,他寫道:“我們將近30年的父女親緣,都在這一聲呼喊、在這熟悉的兩個字中結(jié)束。在你的生命即將墜下懸崖之時,在死亡的邊緣,你的這一聲呼喊,是拋向人世的一道繩索,是對父親的最后的請求,是對生命無限的留戀。”
同樣身為一名父親,筆者對“爸爸”的呼喊自然是感同身受。我的兒子快5周歲了,從他會喊爸爸那天起,我便沉浸在為人父的無限幸福喜悅中。所以,哪怕他只是患了最為常見的感冒發(fā)燒流鼻涕,我都感覺擔驚受怕、焦慮難受。而彭程夫婦面對的,是眼睜睜地看著一手養(yǎng)大的女兒,生命的熱度逐漸降溫,離去的身影漸漸模糊。
但彭程夫婦拒絕遺忘,彭夫人在醫(yī)院里事無巨細地記錄了喬喬的一切飲食起居,36開的本子足足記了8本。在彭程夫婦看來,回憶雖然很痛苦,但記錄卻證明你來過。于是,彭程寫道:“今后,不論還有多少屬于我們的歲月,不論我們走到哪里,都再也不會尋覓到你的一絲氣息,然而這些記憶卻能夠證明,你確實曾經(jīng)屬于我們,我們確實曾經(jīng)擁有過你。這就是我要寫下來和記住的理由。”
古今中外,那些悼亡作品之所以會長久的震撼人心,正是源于作者是經(jīng)受了最為強烈的情感波動后創(chuàng)作的。于是,《祭侄文稿》《祭十二郎文》《瀧岡阡表》《祭歐陽文忠公文》《祭妹文》等,均是字字珠璣,句句含淚,飽含真情,傳頌古今的名篇。所有的悼亡寫作都源于一個共同的信念:時間和死亡,并不能讓愛的紐帶松散。所以,從《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到《杯子上的笑臉》,貫穿其間的人間真情最為動人,恰如彭程所說:“寫作者用文字留住所愛者在人世的痕跡,在死亡的迷霧中尋找生存的光亮。”就這樣,記錄不僅不會讓生者遺忘,記錄還會讓逝者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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