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清華簡與《古文尚書》真偽
【國學爭鳴】
孔傳《古文尚書》較《今文尚書》增益二十五篇的真偽,堪稱中國學術史上最具爭議性的問題。學界依靠傳統方法已經很難就該問題的研究取得突破,新出清華簡無疑為重新審視這一問題提供了契機。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的內容可與孔傳本《咸有一德》《太甲》《說命》相聯系,后幾篇正在所謂“偽古文”二十五篇內,這就使利用清華簡對“偽古文”進行研究成為可能。然而,自清華簡陸續公布以來,學界主流觀點仍繼續沿用清人辨偽思路,指證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為魏晉時人偽造,并沒有充分發揮清華簡在這一問題研究上的巨大價值。我們認為,可以通過清華簡、先秦經典引《書》與孔傳本在篇名、內容、史實、文本等方面的比較,證明所謂“偽古文”不可能是魏晉時人偽作,其主體的成篇年代當在戰國初年前后。
清華簡無法證偽孔傳本
清華簡相關篇目并非傳世先秦典籍所引之《書》,因而也就不能據其與孔傳本的不同來證明后者是偽作。眾所周知,剽取先秦經典引《書》并連綴成文是孔傳本《咸有一德》《太甲》《說命》等篇作偽的重要罪名。如成立,則意味著上述增益篇目除了與先秦經典引《書》相同的內容,余則全為偽造杜撰。如果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與先秦經典所引之《書》為相同傳本,則可利用其與孔傳本相關篇目的不同,來指證后者為偽作。利用清華簡證偽孔傳本的相關著作也正是沿用了這樣的思路。然而,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與先秦典籍所引《尹誥》《說命》并非同一傳本,卻被學界有意無意忽略了。
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與先秦經典所引《尹誥》《說命》在篇名上無法對應。清華簡《尹誥》原無篇題,因其簡文與郭店簡、上博簡《緇衣》所引《尹誥》有相近內容,整理者據之將其命名為《尹誥》。但先秦典籍所引《尹誥》不止一篇,且從簡本《緇衣》到傳本《緇衣》,所引《尹誥》的傳本,也有變化。為行文方便,本文仍沿用《尹誥》的命名。清華簡《傅說之命》有三篇,在每一篇最后一支簡背面都有篇題《傅說之命》,整理者將其改題為《說命》,但《傅說之命》并非先秦典籍所引之《說命》,為了區別,本文仍用其自名。
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與先秦經典所引《尹誥》《說命》之文在內容上無法對應。清華簡《尹誥》“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是說伊尹想到上天使夏桀失敗這件事,便去勸說商湯從夏的滅亡吸取教訓。與其相似度不高的文句又見《禮記·緇衣》引《尹誥》:“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是在講夏王與輔相如何相處。二者所說完全是兩碼事。清華簡《尹誥》關于“咸有一德”的簡文與《禮記·緇衣》所引亦有區別,我們放到下文討論。清華簡《傅說之命》簡文與先秦典籍所引《說命》也有很大不同。《禮記·文王世子》與《禮記·學記》所引以及《禮記·緇衣》所引的一條,完全不見于《傅說之命》。而《禮記·緇衣》所引另一條與《國語·楚語上》白公子張所述雖有與《傅說之命》相似的內容,但異文卻較多,說明先秦典籍所引《說命》與《傅說之命》并非同一傳本。
上述先秦典籍所引《尹誥》《說命》與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不是同一篇或同一傳本,因而也就不能用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與孔傳本《咸有一德》《太甲》《說命》的不同來判定后者為魏晉時人所偽作。
孔傳本的史實與文本依據
清華簡為孔傳本源于先秦提供史實證據。清華簡《尹誥》開篇云:“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既”字表示“尹及湯,咸有一德”這件事完成以后,是為了引起下文伊尹對商湯的告誡。那么,“尹及湯,咸有一德”這件事指什么呢?其實指的就是前一篇清華簡《尹至》發生的事情。清華簡《尹至》講,伊尹從夏邑趕回亳都,向商湯匯報了夏桀因荒淫而失去民心,致使天帝降災的情形,商湯于是與伊尹結盟,同心同德,一起出兵滅掉了夏桀。因此,“尹及湯,咸有一德”指的就是伊尹和商湯一起結盟,同心同德滅夏之事。
與清華簡《尹誥》這句簡文近似的文句又見《禮記·緇衣》:“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按照清人辨偽的觀點,古文《咸有一德》是剽竊《禮記·緇衣》引文推演而成。但問題是,《禮記·緇衣》的這句引文,僅是引用《尹誥》的一句話,并沒有告訴我們“咸有一德”所指向的歷史事件是什么。我們看古文《咸有一德》是如何推演的吧。《咸有一德》云:“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什么是“爰革夏正”,就是革了夏的命,滅掉了夏桀。這確實令人駭異了!“作偽者”是如何僅根據一句沒有前后背景的引文,推算出伊尹和商湯“咸有一德”指向的歷史事件是二人結盟,同心協力,承天命一起滅夏呢?除了“作偽者”親眼見過清華簡《尹至》或與之近似的文獻外,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而這是漢晉時期的學者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孔傳本的文本編排與一般的作偽邏輯不符。《國語·楚語上》楚國大夫白公子張引用了武丁的三句話。第一句是:“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第二句是:“若金,用女作礪。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第三句是:“必交修余,無余棄也。”如按孔傳本《說命》是剽竊先秦經典引文成篇的觀點,那作偽者應如何安排這三句話呢?顯然將其置于同一篇中或緊鄰的兩篇中,不僅容易操作,更可從《國語》原文中獲取文本密切銜接的線索。但事實上,前兩句話在孔傳本《說命上》,第三句話卻在孔傳本《說命下》。這樣的安排顯然不符合一般的作偽邏輯。反之,如果是《國語》在引孔傳本《說命》的戰國文本的話,則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國語》是在引武丁的話,并非《說命》原文,三句話自可出自不相鄰的兩篇之中。
孔傳本有魏晉時人無法偽造的用語。《說命下》最后一段:“說拜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之休命。’”此用語見于西周冊命金文,如遷簋云:“遷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休命。”永盂云:“永拜稽首,對揚天子休命。”丁屖鼎云:“丁屖用吉金作朕皇考寶尊彝,敢對揚天子休命。”因此,《說命》三篇的作者必然生活在銅器尚廣泛流行的年代。商周銅器往往被用作隨葬品,或埋入窖藏。秦漢以后,一般人已極難見到。直到宋代“金石學”興起,商周銅器及銘文才開始成為一門真正的學問。所以,魏晉時期的人是無法偽造出上引《說命下》最后一段內容的。這是孔傳本《說命》作于先秦時期的鐵證。
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與孔安國所作傳注是一體的關系。如經文是偽作,那么傳注解釋必能自圓。如相互沖突,則可證明二者并非偽作。《禮記·文王世子》引《說命》“念終始典于學”,鄭玄注:“典,常也。”孔傳本《說命下》也有這句,孔安國傳:“終始常念學。”也是將“典”釋“常”。其實鄭注與孔傳都錯了,“念終始典于學”的“典”為賓語前置,正確語序應是“念終始學于典”。“典”泛指先王典冊,是說心里要始終想著學習先王的典冊。孔傳本《說命下》在“念終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后,緊跟“監于先王成憲,其永無愆”一句。孔安國傳:“視先王成法,其長無過,其惟學乎!”先王成憲,即先王成法。《說命》行文常講究對仗,先王成法正對應先王典冊。試問,莫須有的“作偽者”在不明“典”字倒裝,不知道其真實含義的情況下,如何能想到用“先王成憲”來對應“典”的呢?
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的時代
明清部分學者懷疑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是剽取先秦經典引《書》成篇的,卻不知實是先秦經典引用了孔傳本二十五篇的古文。孔傳本原就是孔安國整理的先秦文獻,聽起來似乎令人生疑,但卻是歷史事實。從簡本《緇衣》到傳本《緇衣》引《書》的變化,揭示了先秦時期一場不為人知的文獻革命,完成了一場由原始《書》類題材向經典《書》篇的跨越,開啟了真正屬于《尚書》的經典時代,并縱貫了之后整個中國古代社會。
清華簡《尹誥》“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郭店簡、上博簡《緇衣》引《尹誥》均作:“惟尹允及湯,咸有一德。”允,表示果然、真的。“既”是完成、完畢之意。“及”字含有結盟之意。“既”和“允”在時間上表示伊尹和商湯同心同德滅夏這件事完成后。可見,簡本《緇衣》引《尹誥》與清華簡《尹誥》源自同一傳本。到了傳本《緇衣》,這句引文卻變成了“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簡本的“尹”變成了傳本的“尹躬”,簡本包含動詞意義的“及”變成了傳本中純粹的連詞“及”。“尹”是與“湯”對稱,是臣對君,而“尹躬”意為我本人,態度甚倨,說明伊尹的談話對象發生了變化。“及”用作連詞連接“尹躬”和“湯”充當主語,失去了簡本“及”所包含的“結盟”之意。“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是說伊尹本人和商湯都具有純一之德,而非三心二意。這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像簡本那樣是說“伊尹與商湯結盟,與其同心同德滅夏之后”,用為時間的承轉。引文從簡本到傳本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已經不能用文字的訛變來解釋了,而是傳本引用的《尹誥》在文本上發生了根本變化。如鄭玄注所云:“《書序》以為《咸有一德》。”而孔傳本《咸有一德》正是伊尹告誡太甲之語,所以伊尹自稱“尹躬”,是其年高望重之故。
傳本《緇衣》又連引《太甲》《說命》《尹誥》中的四條,完全不見于簡本《緇衣》,但都見于孔傳本二十五篇,傳本《緇衣》較簡本《緇衣》引《君陳》也有明顯變化,說明傳本《緇衣》已經改引孔傳本《君陳》。再結合上文所論傳本《緇衣》引用孔傳本《咸有一德》的情況,可得出如下結論:孔傳本二十五篇的絕大部分篇目,寫定時間應在簡本《緇衣》成篇以后,傳本《緇衣》成篇以前。
簡本《緇衣》主要是關于孔子的言論,傳本《緇衣》被收入西漢戴圣所編《禮記》。《國語·楚語上》楚靈王時大夫白公子張所述武丁之語分別引孔傳本《說命上》和《說命下》,而《國語》的成書時間約在戰國中期以前。結合這幾個時間點,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主體部分成篇時間應在戰國初年前后。孔傳本增益二十五篇主體文風一致,思想性強,重教化,人物形象突出,完成了部分歷史性《書》類題材的經典化轉向,并帶動一批先秦典籍陸續采用或換用其文。如果新發現戰國竹簡有引見于孔傳本二十五篇者,且該引文不見于其他傳世先秦典籍,將進一步坐實所謂“偽古文”成篇時間不晚于戰國時期的結論。
洙泗濤濤,杏壇筵盈。孔安國、梅賾、孔穎達等人孜孜以求,整理、保存、傳布《古文尚書》之功,終將得到客觀公正的評價,孔傳《古文尚書》的巨大價值也將被重新認識。
(作者:劉義峰,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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