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物見華夏 史觀生活——評《華夏日常生活史》
《華夏日常生活史》 李志生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清 《胤禛耕織圖冊·收刈》 圖片選自《華夏日常生活史》
清 《經》 圖片選自《華夏日常生活史》
北齊 彩繪陶牛車 圖片選自《華夏日常生活史》
莫高窟壁畫女十三娘局部圖 常沙娜 摹 圖片選自《華夏日常生活史》
日常生活史的研究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時至今日,日常生活史的研究領域出現了眾多優秀著作。李志生的新著《華夏日常生活史》便是其中之一。該書以物品和圖像切入歷史,再以歷史觀照生活,雙向往復,讓華夏5000年的日用常行變得搖曳多姿,又形象可感。
李志生師從歷史學專家王永興教授。多年來,她在唐史、婦女史、日常生活史等研究領域及學科發展方面成績斐然。她的《中國古代婦女史研究入門》被許多人視為研究婦女史的必讀書目。
《華夏日常生活史》分為衣、食、住、行四大部分,但本書又不滿足于講述衣、食、住、行本身,還試圖去追究“為什么”以及“如何成為”這樣的課題,從而勾勒出華夏日常生活史的發展脈絡。如此,既可從另一個角度管窺中國歷史的演進歷程、民族共同體形成和發展的狀況,也可以從中看到中國人的聰明智慧、精神面貌。
以物探史
日常生活中的“物”作為一種人工制品,具有客觀存在感,也凝聚了人類的集體記憶和個體經驗。該書以“物”作為古人日常生活研究的抓手,探察社會與文化變遷最細微的脈動。
歷史不僅存在于二十四史中,也存在于人們的冠帶鞋襪、上衣下服中。在書里,李志生首次提出了鳳冠演進的“三部曲”,即假髻首飾、花樹梁冠、帽胎鳳冠三階段變化。在這里,變的是物,而飾物的等級意義,則是恒久未變的。比如,2013年4月,從江蘇揚州邗江區西湖鎮蕭后墓中出土的禮冠格外引人注目。此冠是目前出土的等級最高、形制最完整的禮冠。據考古工作者楊軍昌介紹:“這個冠是由2個博鬢、2道呈十字交叉的‘梁’和3道呈環帶的‘箍’組成基本架構,然后在框架構件上又分布了13顆花樹。”但研究者也敏銳地發現,禮冠上有花樹13顆,明顯與隋唐之制不符。按制度,唐朝皇后的首飾花是12樹,12才是至尊。有學者推測,或許正是不想給蕭皇后以最正宗的皇后葬禮,才給了她非至尊的13顆花樹。
在“唐代的住宅空間”論證中,李志生以“門”為切入點,循著由內而外的順序,按照大門和門館、中門和中堂、北庭和北堂、西院和亭、廄仆的空間脈絡,層層推進。讓讀者深有感觸的是,具有遮風擋雨功能的住宅,竟然暗含著尊卑、上下、男女、內外之別的深意。一座宅第就是一個小社會。讀者從而理解了五十歲才在長安買到房子的白居易的感慨,“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始于長安求假居處,得常樂里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也對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情懷有了更深的敬佩之情。所以,日常生活的“住”體現的不僅是房屋的建筑結構,里面也暗含著中國人的情感、情懷,當然也是中國史的另類書寫。
總之,特定的物品或事物,既是政治、經濟、文化及社會等諸多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構建日常生活方式、社會形態及其歷史進程的重要載體。
以圖證史
所謂圖像史學,主要是利用圖像來研究歷史和傳播歷史的科學,包括圖像史料學和圖像媒介史學兩大部分。前者主要是指利用過去的圖像來研究歷史的科學,可稱為“圖像證史”;而后者主要是指當下利用圖像來傳播歷史研究和歷史知識的科學,可稱為“圖像傳史”。
李志生在書中將壁畫、畫像磚、傳世畫作、出土文物等圖像作為史料,充分發揮圖像證史、圖像傳史的作用。生動精美的圖像史料,與書中的文字交相輝映,再現了古代真實、立體的生活圖景,讓我們觸摸到了歷史的脈搏。
如作者對敦煌莫高窟第12窟晚唐婚嫁圖的運用,讓讀者感受到唐代婚禮的隆重,新娘婚禮服飾之精美。圖中,來賓已在棚下就座禮席,新郎頭戴氈帽,雙手持笏,身著袍服,足蹬烏皮靴,正在伏地行跪拜禮;新郎旁的新娘,頭戴鳳飾,身著裙衫帔,雙手斂于胸前,在行女人拜(后來也稱萬福禮)。因時間久遠,新娘的妝容已經模糊不清,但從新娘臉上依稀可辨的紅唇,可以想象一千多年前,年輕漂亮的新娘子的妝容。當我們驚嘆中國人審美的同時,也致敬繪制壁畫的畫家。正是他們,將一千多年前人們的日常生活永遠地保留在了石窟洞中,也將歷史保留了下來。
廚房作為傳統女性重要的生活空間,也得到了作者的重視。書中選取的北宋婦女斫鲙畫像磚,就是古代女性在廚房勞作的縮影。斫鲙雕磚表現了一位婦女剖魚做飯的場景,她腰系寬大的斜格紋圍裙,挽起袖子,露出多圈套鐲;身前的高木方桌上有各種廚房必備品,如廚刀、菜墩、水盆、方爐、鍋等細節;桌旁有一個方形火爐,爐火熊熊,爐上有鍋,鍋中水在沸騰,表示即將煮魚。畫面構圖生動,線條流暢,生活氣息十分濃厚。即便是今天的讀者看來,也倍覺可親可感。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是中國人的家規。而坐相究竟是什么樣子?圖像史學的運用,就直觀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李志生將古人跪坐、跽坐、箕坐、踞坐等姿勢,分別通過殷墟婦好墓出土玉人、秦始皇帝陵K0007陪葬坑出土跽俑和箕俑、持傘女俑呈現出來。讀者由此可以明白,為什么孟子看到妻子在屋里“踞”坐,就認為“婦無禮,請去之”;也明白了為什么人們如此看重“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因為這其中蘊含著中國人的精氣神。
以史為燈
作者不僅僅是通過微末之物、日常之行回溯歷史,同時還利用獲得的歷史新知和前人成果,回照當下和日常,如同X光般,讓尋常的物品和行為顯露出觀念的結構,以及這種結構的流變。
歷史存在于一粥一飯、一鼎一鑊之中。比如在飲食方面,本書新意頻出,李志生寫出了各種肉類在古人飯桌上的浮沉史。在春秋時期,豬的使用功能已被提到了政治的高度。在祭祀上,無論是太牢還是少牢,豬都受列其中。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圖滅吳國時,豬就成了獎勵政策。至戰國秦漢時期,隨著農業的發展與野外草場的萎縮,牛、馬、羊的畜養逐漸減少,而與農耕種植業相隨相伴的豬、雞等雜食類動物,開始慢慢成為百姓的主要肉食。到了中古時期,受游牧民族的影響,羊肉成為人們的主要肉食。到了明代,因人口與土地的矛盾,豬肉成為肉食中的主流。所以,在唐代,來到田家做客的孟浩然,品嘗的是故人具的“雞黍”。而同時代的李白卻和岑夫子、丹丘生一起,“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可以說,將日常生活置于大歷史中,是解決前文所提的“為什么”以及“如何成為”的問題的關鍵。李志生深諳此理,針對服色的變化,書中得出這樣的結論:王朝的更迭導致了服色的更易;君臣的地位決定了服色的差別;時代的變遷影響了正色服和間色服貴賤的浮沉。
比如書中提到,歷史上有“曹操賜蔡文姬頭巾、履、襪”一說。但是,曹操為什么要賜給蔡文姬這些物品?這些物品說明了什么?據《后漢書》記載,蔡文姬丈夫董祀“犯法當死”。蔡文姬為夫求情,“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據王子今《履與禮:漢晉等級秩序的立足點》可知,在漢晉時期,“‘跣足’作焉禮制規定的動作,通常也表示謝罪態度,這是與身份低下者的行走方式一致的”。所以曹操賜蔡文姬履、襪,既是對她的關心,也包含同意她的請求,原宥董祀之罪的意思。這些對“為什么”的進一步思考,就是《華夏日常生活史》帶給讀者的啟示。
再如坐具的變化,也可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古人生活方式和出行方式的變遷。漢代之前,人們以席地而坐為主。到了漢魏南北朝時,則出現了以床榻為中心的起居格局。至唐代,高足坐具逐漸進入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從席地而坐向垂足而坐轉變。正因為高足坐具的出現,到了宋代,出行工具——轎子出現了。尤其是南渡之后,因南方氣候潮濕,城市道路泥濘,騎馬不但容易打滑,還會弄臟衣服,于是乘轎就成了更佳選擇。這樣的論證,讓筆者不由得產生這樣的聯想:靖康之變后,李清照是乘轎子從青州到臨安的嗎?一路上她遇到了哪些行旅風險?
既然本書研究的是日常生活史,當然包括了男性及女性的日常生活史。如李志生在探討耕織的性別特征時認為:中國古老的農業社會,發展出了男耕女織的性別分工;中古時期的賦調制、歷代帝后的親耕與親蠶禮更是明確了“男耕女織”的內在理念。這為我們理解傳統社會中男、女的定位提供了一個有意思的視角,正如英國學者白馥蘭所認為的“‘男耕女織’體現了中國古代哲學所主張的陰陽平衡、政通人和,還提出‘男耕女織’既為家庭提供衣食所需,又體現民眾與國家間的道德契約,男性與女性在繳納賦稅、維護國家穩定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而國家也為民眾提供了某些福祉”。
在探討茶的部分,作者通過中國茶和英國茶的對比,敏銳地發現了不同國家茶文化中的性別差異。“由于女性的貢獻和英式茶飲的特點,使英國茶帶上了女性的特點。茶是適合女性的飲料這一觀念,也成為早期英國貴族社會的基本共識。相比之下,中國茶的男性特點更突出,茶的起源、推廣,無不帶有男性的身影;確定制茶、飲茶規矩,提出茶精神的,也都是男性;主流茶飲人群同樣是男性”。
總之,將大歷史的變遷作為古人日常生活變化的推動力的研究理念,可以幫助我們找到自己的根脈,理解華夏文明的傳承與變遷,讓我們了解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精神氣質是如何塑造的。
任何“日常”都有起源,任何“習慣”都有邏輯。這就是物質史,或日常生活史能成為學術研究課題的深層原因。而其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息,讓學術和讀者之間產生了最深的心靈共振。
?。ㄗ髡撸汗N?,系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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