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我的“家記”
老槐樹旁的舊居 肖復興繪
《家記》(肖復興著)近日由中華書局出版
【序跋】
我5歲那年,生母去世。對她,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前些年,讀到日本著名電影演員高峰秀子的自傳——上小學的時候,我看過她主演的電影《二十四只眼睛》,印象很深,記得很清楚,是在大柵欄的同樂電影院看的,便記住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也是5歲那年生母去世。在那本自傳里,她說自己還清晰地記得,當初離開家跟著繼母在開往東京的火車上,脖子上掛著一個膠木的奶嘴。同樣是5歲,為什么她記得這么多事情,而且記得如此須眉畢現?
這讓我非常慚愧。年老之后,常會回想母親的樣子,很希望能像高峰秀子一樣,搜尋出膠木奶嘴之類的細節來。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母親的樣子,總是模糊的。很多時候,母親的樣子,是和姐姐的模樣重疊的。其實,我心里更多的是對姐姐的思念。為幫助父親挑起家庭生活的擔子,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姐姐離開北京,只身去了內蒙古參加京包線的鐵路建設。那一年,姐姐才17歲。
1989年夏天,繼母去世。那一年,我42歲。生母去世之后不久,繼母便來到我的身邊,和我相依為命生活了37年。特別是父親去世后,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后15年,艱辛與共,相濡以沫。我對她的了解和感情,比生母要多。
1989年底,我寫了一篇《母親》,寫的就是繼母。這篇長達兩萬多字的散文,發表在次年第一期的《文匯月刊》。1992年,這篇作品由孫道臨先生出任導演搬上電影銀幕,鄭振瑤扮演我的繼母。
1994年,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散文集《情絲小語》,書中收錄了《母親》一文。我將書寄給孫犁先生。沒有想到,孫犁先生讀完之后,給我寫來一封鼓勵有加的信:
復興同志:
您的信來得快一些,我發信,是托人代投,有時耽誤。
您的書,我逐字逐句讀完第一輯,其他選讀了幾篇。在這本書中,無疑是《母親》和《姐姐》寫得最好。
文章寫得好,就能感動人;能感動人,也就是有真實的感受,就是有真實的體驗。這本是淺顯的道理,但能遵循的人,卻不多,所以文學總是無有起色。
關于繼母,我只聽說過“后娘不好當”這句老話,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這句不全面的話。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親就“回了一趟老家”。這完全是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經過和親友們商議,物色,才找到一個既生過兒女,年歲又大的女人,這都是為了你們。如果是一個年輕的,還能生育的女人,那情況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
這篇文章,我一口氣讀完,并不斷和我的身邊的人講,他們有的看過電影。當年《文匯月刊》我是有的,但因很少看創作,忽略了。又不看電影。
現在有的作家,感受不多,感想并不少,都是空話,虛假的情節,虛假的感情,所以,我很少看作品了。
謝謝您給了我一個機會,讀到這樣一篇好文章,并希望堅持寫真實,不斷產生能感人的文章。
即祝暑安!
孫犁先生的這封信,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想到,母親和姐姐都寫過了,唯獨沒有寫父親。我很想寫寫父親,幾經顛簸,卻無從下筆。相較于母親和姐姐,父親,我是不大了解的。
孫犁先生在信中所說的關于父親的那段話,當時我看了只是感動,并未真正理解,更未深思,尤其是那句“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我沒有認識到孫犁先生話中的含義。囿于年齡,對世事的認知、對人的理解,哪怕是你覺得很親近的家人,往往并不透徹——涉水未深,卻自以為五湖閱盡。那時,我已人到中年。
經年之后,特別是人老之后,孫犁先生所說的“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這句話,再次盤桓在心中,寫父親的念頭也再次涌出。重新鉤沉從小到大和父親交往的點點滴滴,我發現,很多記憶,一直處于沉睡狀態。英國學者柯林武德在《歷史的觀念》一書中說:“現在和過去之間的間隙被連接,并不只是由于現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過去,也由于過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現在之中重新喚醒我們自己。”
除了喚醒沉睡多年的回憶,還需要打撈不少已經失去的記憶。那些記憶,之所以失去,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還在于自己,在于自己對世事、人心、人性的認知。這不僅僅在于記憶力的好壞,更在于思想和情感。很多失去的記憶,是被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篩子有意或無意地篩掉或回避的。柯林伍德說的“過去的思想”重新喚醒我們的能力,就是對那些淺薄甚至錯誤的認知進行清理的能力。
這種被重新喚醒和打撈的記憶,在今天有著很大的價值與意義(太順暢的回憶,只是溫柔的撫摸),它們能夠將現在和過去之間的間隙連接起來。這個重新喚醒和打撈的過程,需要自己勇敢地去面對:面對父親,面對時代,更面對自己的內心,特別是要面對自己曾經的淺薄、懦弱、過失所纏裹形成的思想與情感。對于晚年的我來說,這是痛苦的,也是有益的、值得做的事情。
當我漸漸變老的時候,我和父親才一點點地接近,這讓我付出了幾乎一輩子的代價。而這時,父親已逝去多年。我這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親人之間,看似離得最近,卻也可能離得最遠。
2015年夏天,我終于寫出了《父親》。這一年秋天,帶著三萬余字的初稿,我去美國看孩子。2016年的春節期間,在清靜的小城布盧明頓,我將《父親》修改完,發表在2017年的《人民文學》雜志上。
至此,《姐姐》《母親》《父親》都寫完了。對于我來說,無論是從人生還是文學上來看,這都是三篇重要的作品,我敝帚自珍。從1989年到2016年,經過了27年,終于寫完了,心里舒了一口氣。這一年,正是我七十初度。
記得那年正月初七,最后改完《父親》,關上手提電腦,走出房門。屋外大雪紛飛,漫天皆白,眼前一片迷蒙。恍惚中,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感謝中華書局的美意,除《姐姐》《母親》《父親》這三篇,意欲將這些年我寫的關于家的零散文字集成一書。便又加緊補寫一些篇章,特別是關于弟弟和兒子、孫子的篇章,集成四輯,“四世同堂”,從而使一個家比較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算一算,從最早寫《母親》的1989年,到本書最后一篇寫關于孫子的《游泳記》的2023年,居然前后經過了34年。一本小書,一個作者所寫的長長短短的文字,是和日子一起長大的。對于我,這是絕無僅有寫了這樣長時間的一本書。
過去常說“家國情懷”,這是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的。家和國不可分開,沒有國,便沒有家。同樣,沒有家,便也沒有國。家是國的細胞,家的微觀史,是國和民族的歷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連自己的家都不甚了了,對國就很難說得上有很深的了解和感情。一滴水,哪怕是極為平常,甚至渾濁的一滴水,也可以折射藍天白云和太陽的光輝。這本小書,便是這樣的一滴水,其中不僅僅有幾代人的親情,更有近一個世紀的世事滄桑,充滿人生況味,苦辣酸甜、聚散離合、生老病死……我家如此,你家或許也大同小異。相信讀者朋友會在這本小書中,和我的家人邂逅,也和你的家人以及你自己相逢。
我將這本小書取名為《家記》,這是一個簡單樸素的名字,如同我們簡單樸素的家。相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家記”,即使你沒有寫出來,它也記在你的心里。
(作者:肖復興,本文為散文集《家記》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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