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文學創作新氣象:媒介參與和深度追求
【當代文學現場脈動觀察】
作者:葉祝弟(《探索與爭鳴》雜志編審、上海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
如何看待中國當代文學的基本現狀和發展態勢?在我看來,一方面需要重點關注的是,新媒介技術的充分介入已經深刻地影響到文學生產、傳播和評價全流程,文學觀察增加了新媒介這個重要維度。同時,新媒介技術的進步,加上大眾教育的普及、文化產業的繁榮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使得寫作的門檻大幅度降低,更多的人樂于試水文學創作,并且取得可觀的成績。另一方面,文學整體上不滿足于面上的拓展,而是不斷在尋求深度和高度上的突破,對時代需求和讀者期待作出積極而有力的回應。
小說《繁花》借助同名電視劇熱播得以迅速“出圈”。圖為電視劇劇照。 資料圖片
1、“媒介”正在成為文學活動的一個關鍵性要素
創作的媒介化是文學生產發生重要變化的驅動力量,使得創作活動可以實現跨媒介、跨產業鏈、跨時空的流轉。新媒介與文學的“通力合作”,催生不同于平面媒介的敘事方式、書寫方式和創作模式,也使得創作的內涵、創作的流程、作品的形式變得更加多樣化,多模態、跨類型、混合文體不斷出現。同時,創作者的表達形式、寫作模式變得更加靈活,隨著媒介技術的更新換代而不斷煥發新活力,加速了文學“出圈”,使作品能夠更好地展現出時代的生活現場和情感氛圍。在這個過程中,媒介化使得原有的文本類型、敘事方式、寫作模式不斷演變,新的創作方法和寫作理念也隨之誕生。當代作家勇于借助新的媒介,進行新的文學創造與文化創新。
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曾經提出文學活動的四要素,即作品、世界、作家和讀者。今天我們不得不認真審視媒介現實:“四要素”是不是有必要升級到“五要素”,將“媒介”列入?媒介深刻影響了文學,媒介的變革和讀者的閱讀方式、審美方式,將反過來主導、推動著文學樣態的變革。讀者不再只是被動的接受對象,更是主動參與的創作主體。作品是開放的,也是流動的,如一個樞紐,用自身文學性去關聯起社會性和時代性,與歷史、現實和日常生活展開有效對話。新媒介時代,文學創作不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而是一個雙向的甚至是多向的過程。只有通過與歷史、現實和未來的充分激蕩,文學才能重新激活自身的能動性,擴大邊界,不斷拓展生長空間。
媒介的全面介入,是當代文學生產新的風向。這不僅是一種文學圖譜或者情感結構的變化,更是文學生態和文學觀念的新變。比如,新媒介語境下,更多的普通人拿起紙筆,投入面向自我的民族志式寫作,“寫作人人可為”的理念得到更廣泛的認可,他們的寫作呈現出自傳體、真誠性和真實性特征,提供了異質性的經驗,風格質樸、清新,將門衛、快遞員、外賣員、清潔工等群體納入文學的視野,拉近了文學與現實生活的距離,為整體文學生態注入新的活力。
同時,作家的姿態和形象也在發生著新的變化。瑞士學者樊尚·考夫曼著有《“景觀”文學:媒體對文學的影響》一書,指出:“當下的文學比其他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更加需要去迎合景觀效應。作為一名作家,如果他想要在文學界占有一席之地,他便需要拋頭露面,在媒體面前證明自己是誰,承認自己的真實存在……”文學景觀化是文學生產不斷跨界、融合的結果,意味著文學的影響力超出了文學領域本身,而進入不同文化價值鏈、產業鏈和公共文化生活。小說《繁花》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得以“出圈”,固然是作家金宇澄和導演王家衛的相互成就,但短視頻傳播也發揮了極大的“破圈”效應,背后的一整套生產邏輯和傳播邏輯都在改變著既有規則。借助景觀化,文學資源可以不斷轉化為共同情感、創意體驗和審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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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當代文學不斷向深處發掘、向高處攀登
新媒介語境下,當代文學變得更加鮮活、富有生機,但作家的創作并沒有流于表面,也沒有醉心于“小打小鬧”,更沒有完全迷失方向,而是不斷尋求新的可能性,向深處發掘、向高處攀登,堅持以作品立身,力爭為讀者提供更為充足而豐厚的精神滋養。
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關于“何謂中國”的文學講述正在成為一個連綿不絕的寫作現象。《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北緯四十度》《上河記》《西高地行記》《西行漫道》《漢水的身世》等作品,都是作家自主開展的一場關于歷史、關于當下、關于自我的深刻探尋。他們努力在遠山近水之間觸摸歷史、感悟現實,盡力使自己的生命與一個更雄偉的存在對接起來。壯游是一種思想和文化的行走,雖然這樣的行動是個體的,但是作家、文人、學者式的行走,呈現出獨特的文化景觀和文明意義。當代作家以行走的方式觸摸中華文明的肌理,在行走中重新發現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國,通過尋找新的山水精神和背后的文化傳統,進而在與當下對話中重新構建意義世界。
當代文學在內容上更善于關注宏大的時代命題,視野也更為開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就是作家們青睞和矚目的題材范疇。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優秀傳統文化與當下活生生的現實進行充分對話,進而煥發出新的強大生命力。當代作家自覺擔負起自己的使命,運用適宜的方式將“傳統”引入“時代”,將經過轉化的傳統引入當代生活之中,使之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一個活的部分。盡管“虛擬現實”已經在我們的身邊環繞,但是作家們還是自然而然地回到我們歷史文化集體記憶中去找尋源流、支點和勇氣。
比如,以味辨物、以味論道是中國人探索自我與外在世界關系的一個重要方法論。英國學者胡司德在著述《中國思想:從孔夫子到庖丁》里寫道:“幾乎沒有什么文化比中國文化更強調食物的準備和食用。這樣一種對于食物的癡迷古今一貫,體現了中國人的敏感性以及中國人的一般生活方式:人類文化通過品嘗與消化來體驗和解釋世界。”
蔣韻的《北方廚房》、王安憶的《一把刀,千個字》、葛亮的《燕食記》等作品,不約而同以味覺來呈現一個“我食故我在”的日常世界,同時尋找到一條深入中國文化傳統和悠久歷史的秘密通道。這樣的創作綿延不絕,并且呈現出開闊的歷史和社會視野,在一個現代與古典、個人與歷史回環往復的過程中形成以“味道”為中心的新古典敘事。在長篇小說《燕食記》中,葛亮通過“味”,以一種溫和的、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來重建文化傳統和日常生活的哲學。“味”無形,卻可以勾連起歷史的縱深感,以及復雜的社會現實,同時“味”本身也變得可觸可感,最終獲得形狀和分量,建立起一個有情的世界,并且彰顯出中國人的生命觀。
“味”在文學上的回歸實際上提醒我們,在不斷加速的時代語境中,我們的感受力需要依靠“慢生活”來恢復,努力回到日常,而又不墜入庸常,在“遠方”與“地方”之間,在“味”與“道”之間,保持個體靈敏的感覺。“味”是個體記憶進入集體記憶的一個通道。謝冕的散文集《覓食記》開宗明義:“吃飯喝酒,是味覺上的享受,講究是味道。”味道是一種主張,好的美食應該有味、夠味、足味,斷然拒絕乏味。但文章談美食,談味道,何嘗不是談人論世?目的并不只是品味美食,亦不是什么“言宴飲之道”,而是“適時之感也”。味道,乃是“追尋人生的一種境界”。
從書寫的空間而論,當下的鄉土文學和城市文學都在呈現新的氣象。城鄉問題是中國鄉土文學的元問題,城鄉文明融合下的新鄉土敘事,致力于構建日常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當下的中國鄉土文學,更多地被放在城鄉文明的雙重結構中來理解。在“向城涌進”“在城望鄉”之外,當代鄉土文學重點關注“城鄉融合”。可以說,作家已經觀察到城鄉融合語境下鄉村振興的美好前景,從而讓鄉土文學呈現出新的面貌和姿態。就城市文學而言,今天的作家投入精力書寫城市傳記,實際上是在為城市尋找傳統秩序,梳理歷史脈絡,讓“城市”成為作品的主角。一部城市史,不僅是一部現代文明史,也是一部現代心靈史,城市傳記的書寫就是將之留存下來。這樣的傳記雖然不乏虛構,但大多追求合理性和自洽性,從而帶來另外一種新的真實。更為重要的是,經過作家的穿針引線,散落的城市歷史有了血肉,凌亂的城市故事有了內在的精神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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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當代作家一方面不斷回到常識世界,進而重申把常識和人性作為寫作基礎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樂于從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抽離,走向野地,融入天地,對話歷史,呈現出面向傳統、面向時代、面向世界的寫作姿態。
《光明日報》(2024年12月04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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