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魯迅與國學續話
魯迅像(木刻) 資料圖片
《魯迅與國學》 孫郁 著 商務印書館 圖片選自《魯迅與國學》
魯迅收藏的漢代羽人戲龍畫像 圖片選自《魯迅與國學》
魯迅《中國文學史略》手稿 圖片選自《魯迅與國學》
編者按
近日,學者孫郁新著《魯迅與國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書中指出,魯迅是一個常被誤解的人,在對待國故的態度上,被人批評的地方很多,然而細讀魯迅的手稿和整理國故的資料,會發現他傳統學問的功底其實很深,金石、考古、文字學、哲學、美學、民俗學、歷史學等學科知識,藏在他文本的背后。本報約請孫郁撰文,談談魯迅與國學,及其文本背后的“暗功夫”。
我上大學的時候,前輩們偶談現代學術史,是不太提及魯迅的,只是在文學史的課程里,其《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才被引用。更多時候,魯迅被視為傳統的對立面而存在。在人們心目中,他不過是作家而已。后來發現,曹聚仁、王瑤等學者討論魯迅思想的時候,是把他放在學術史脈絡中加以認識的,這于我而言是不小的啟示。待到畢業后去魯迅博物館工作,看到其藏書,發現古書比重很大,且包含的內容廣泛,于是嘆道:魯迅其實是很懂傳統學問的人,甚至與許多同代學人比也不遜色。
我記得世紀之交“國學熱”興起時,新文化運動的幾位先驅是被繞過去的。仔細思索,這其實是未能讀懂那代知識人的思想,比如魯迅一生致力于新文化建設,一直與傳統文化處于一種對話的關系之中。
學界與一般讀者的誤解,使我在若干年前萌生了寫《魯迅與國學》的念頭,想說一些澄清的話。但遲遲不敢下筆,原因是自知功力不行,許多地方不得要領。過了許多年,心得似乎多了起來,思路好像略清晰了一點:一是覺得魯迅的創作雖屬文學,但文本背后是有幽深的學問在的。他不專門研究經學與史學,但他由藝而學,無論是小說還是雜文,背后埋著許多學理,其中不少地方觸碰了經學與史學的問題。所以,要想真正了解魯迅,最好懂得他的學問。二是覺得新文化運動的質疑者們譏諷魯迅的言論不少,以為他走錯了路。可是細細察看他的藏書與古文輯校工作,以及文章深處的漢魏風骨,此說也并不能成立。不回答這個問題,闡釋魯迅的時候,總覺得缺少些什么。
不消說,這是一個有難度的工作。有一段時間,魯迅并不太喜歡“國學”這個概念,原因是他對民國初年的一些國學研究有一點微詞。他認為,國人受限于外國考古學者的贊美,忽略了反省與批判意識。那時一些留學歸來的學人不斷標榜國粹的重要,卻無法道出舊文明的暗區,一些孔教提倡者甚至依附于袁世凱那樣的復辟者,降低了學問的品格。在魯迅眼里,只有像王國維這樣既有西學參照又有扎實詩文基礎的學者,才有拓展學術新路徑的可能。
博 古
魯迅的學問博雜,一方面體現在他譯介的外國作品頗多。他介紹過尼采、普列漢諾夫、高爾基、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等人的作品,譯作字數總量超過自己的創作。另一方面,體現在他整理國故,有《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等行世。除著述外,魯迅收藏的漢魏拓片、銅鏡、陶俑、明清野史數量也十分可觀。他對野史頗為留意,那些不被士大夫注意的鄉邦文獻、文人札記,在其文章里常被提及。
在師承方面,浙東文化對他影響很大。他曾隨章太炎學習《說文解字》,對音韻訓詁是了解的。如果不是因為文學創作,他可能成為一名學問家——從已有成果和為學術研究所準備的材料來看,他都頗為專業。比如他藏書中的甲骨文、金文資料和碑文圖片,是為撰寫“中國字體變遷史”書籍所做的前期工作。此外,在他的雜文中,對儒道釋一些基本問題的判斷也頗為精到。同時代的學者如錢玄同、朱自清等對魯迅的敬重,或來自他的學者氣質。
傳統藝術與思想的優秀部分,在魯迅那里是被繼承下來的。對于傳統中不那么閃光的部分,他批評頗多。他在文章中常常譏諷的學界中人,多集中于經學領域,他認為那些學者把活的思想僵化處理了。比如對于孔子,魯迅認為當肯定其違逆時風的勇氣,但后世將其圣化,則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對于道家思想,魯迅受到了辭章方面的影響,但其中的消極意識,他以為并不都好。至于佛教與佛學,他也頗為了解。他欣賞的是小乘佛教而非大乘佛教,這也耐人尋味。《吶喊》《彷徨》《墳》《野草》《且介亭雜文》的審美走向,受到了佛學觀念的啟示,但也批評了歷代文士通過宗教謀取名利的傾向。如此看來,魯迅與傳統文化之關系,說起來頗為復雜。欣賞里有保留,接受中含警惕,簡單地說他是傳統文化的否定者,顯然是不準確的。
魯迅研究與描摹先秦諸子、野史、鄉邦文獻,有時是在更廣闊的文化視野里進行的。比如他的小說《起死》,就從盧那察爾斯基《解放了的董·吉珂德》(“董·吉珂德”現譯為“堂吉訶德”)中受到啟發,其中對莊子矛盾狀態的描述,有異國文化的視角。他在《非攻》里刻畫的墨子形象,不限于舊文化語境,而是受到左翼觀念的影響。這個特點,也體現在他對一些古代詩人的評價中。他認為朱光潛對陶潛的評價限于審美趣味,未能走出書齋體味其內蘊。魯迅是考察過魏晉文化生態的,對陶潛的生平與創作有多維感受,于是從其靜謐的表面看到暗流涌動的一面,說這位詩人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這屬于反詰思維,從尼采到普列漢諾夫,拒絕單面凝視藝術文本,魯迅學到了這個方法。
除上述特征外,魯迅研究古人,不僅能從不同版本看辭章,還能搜集同代人及后人評價,兼顧社會風氣與倫理。比如他校勘《嵇康集》,就用了二十三年工夫,知其所來,道其所往,看法又與古人頗為不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說嵇康表面藐視禮教,其實是看重禮教的,理由是他給兒子的《家誡》一文,說的是另一套話。熟悉嵇康文章的魯迅,對政治環境、士人心理有深刻見解,被歷代讀書人簡化的存在,于其筆下往往呈現出復雜的一面。魯迅后來批評一些學者對明代小品的態度,也是出于他們簡化了古人的緣故。除了經世理想,他從古人語言中也能看到憂憤、不安及怨世之情。那些鐘情國故的人,在魯迅看來,一旦失去批判意識,對古書的認識便是淺薄的。
開 新
閱讀魯迅的書,當感到文章的千變萬化。他善于活化古人語言,每每又帶出新意,郭沫若在《莊子與魯迅》一文中,就列舉了魯迅詞語的莊子元素。在《人之歷史》《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里,其語氣漢魏之氣繚繞,但也能夠感受到西方浪漫詩人的遺風。《小雜感》的某些表述,在邏輯上帶有佛經的痕跡,但也能看出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漢文學史綱要》,融入了漢賦的句式。在談《玉臺新詠》時,他的句子跌宕起伏,令人想起《文心雕龍》的表達。在為《絳洞花主》寫的序言中,魯迅的文氣直接漢韻,用的也是對仗句式。這些都可看出,他是十分熟悉古代文章的。魯迅的舊體詩中,常常可見屈原、杜甫的影子,或借用詞語,或承襲意象,然而狀物、抒懷中又有創新之趣。
因為深味詩文之道,又能在非傳統的文脈中尋覓思想,魯迅就能發現經史之學遮蔽的東西。他以為,中國有意味的文字,有時候并不在四書五經里,民間傳說、山林之語、騷客筆記,以及墓志、石刻造像等都含有生活的趣味,有時還能看到儒家經典里少見的藝術奇想。魯迅覺得,舊式文人的精力,有許多耗費在無謂的勞作中。所以,他的國學觀其實是對傳統經史之學的超脫,是對民間思想的記錄,他認為,文脈在大地上。以《中國小說史略》為例,其中對神話、志怪和人情小說的體悟,都開辟了認識歷史的新路。
由此可見,魯迅看重的國學,乃民間思想之學,乃靈思飛動之學。他于戰國瓦當中得審美之思,于漢代畫像中見謠俗之趣,從六朝碑文里悟文章法度。這些,都影響了他的寫作。與王國維一樣,他的行文深帶古風,但審美與倫理觀已含西學元素。所以今天看他的述學文體,可感其文字厚重與通脫的特征并存,也由此可知,他之整理舊的文化遺產與舊學之士不同——他的思想是放飛的。經學與舊史學是自上而下地討論天下諸理,魯迅則相反,乃自下而上地展示人生和存在的要義。他留意金石學,以此滋養現代版畫運動;研究舊小說史,自己則由舊而新,在白話小說領域創造甚多;鐘情字體與辭章之學,又催生出有質感的現代語體。可以說,許多研究國學的人,是匍匐在舊思想軀體之上的,對文學與文化的推動甚微。倒是魯迅等人,引人們到了新的領域。
我有時想,學者多不太留心魯迅的學問,并非沒有原因。小說史與文章學,在傳統治學者那里不過小道。但現代以來,藝術是影響哲學、社會學等諸多領域的,海德格爾就從尼采、荷爾德林的詩文中所獲頗多。魯迅彌散在文中的思想,涉及哲學、民俗、考古、藝術諸多領域,不僅有先鋒意識,見識也多是鮮活的。個人以為,討論現代學術史,固然要談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但魯迅等亦不能不有所兼顧。作為新文化的先驅,他們刺激了學界的神經。現代學術的演進,是吸收了這些先驅的建言的。他們與傳統之間的關系,需細細分析和整理。撇開新文化而談現代學術史,在認知上大概是不完備的。
(作者:孫郁,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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