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花雨》誕生記
作者:陳曉斌
緣起
公元366年,敦煌禪僧樂僔漫步到莫高窟附近,夕陽西下,三危山上一派金光,他被奇景感召,發愿在莫高窟開鑿了第一個石窟。
從此,莫高窟成為天界和人間、歷史和自然的共同創造。她繁盛一時,又因時代變遷,逐漸消散于流沙。
1935年秋,畫家常書鴻,在巴黎街頭偶然看到伯希和的敦煌圖錄,他深感震撼,為了探求美的源頭,毅然回國。1943年他到達莫高窟,看到危巖崩塌,流沙堆積,壁畫夾在斷壁殘垣中。常書鴻下定決心,要用生命守護莫高窟。
新中國成立,國家撥巨款對莫高窟危崖實施大規模加固保護,修復病害壁畫彩塑。一批學者從萬水千山之外趕來,共同拯救莫高窟。
1977年夏,中國藝術研究院考察組來到莫高窟收集古代樂舞資料,考察組由董錫玖帶隊。他們在史葦湘等專家帶領下,日夜臨摹壁畫,組員吳曼英繪制了一百二十三幅敦煌舞姿圖。7月,考察組返回蘭州,董錫玖見到時任甘肅省委宣傳部部長吳堅、副部長陳舜瑤,建議發掘莫高窟的舞蹈元素。
1977年10月11日(日期來源:王家達《奇葩》,《當代》,1981年第6期),省上領導專家審查甘肅省歌舞團新劇《驕楊頌》,吳堅、陳舜瑤否定了走他人舊路的創作理念,提出要敢想敢干,大膽創新,發掘敦煌藝術寶庫。
復活壁畫
1977年10月18日,省歌舞團劉少雄在工作筆記中記錄了斯坦因、華爾納盜竊莫高窟的情形,這是劇團著手創作與敦煌題材有關舞劇的早期記錄(資料由劉少雄家人提供)。11月,首批創作成員赴敦煌,他們是趙之洵(編劇)、劉少雄、張強、晏建中(舞蹈編導)、張聚芳(助理編導)、韓中才(作曲)。
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專家聽說省歌舞團要來采風,都高興得很。解放快三十年了,舞臺上還沒有反映敦煌藝術的作品。專家們熱心地帶領劇組參觀洞窟并講解壁畫。
敦煌守衛者的手中,握著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鑰匙。每天清晨,段文杰挨個拍大伙的門,帶著四川口叫:“起床嘍,去看洞子嘍”。鑰匙每打開一扇小門,便打開一個通向歷史和佛國的時空隧道。創作組的心隨著飛天馳騁翱翔:趙之洵沖刺劇本創作;劉少雄帶領年青助理安建、徐成華,收集舞蹈素材;隨后而來的編導朱江、許琪投入工作……,團里先后派出7批次人員赴敦煌。
經過努力,1978年1月底,創作組拿出一個三幕五場的劇本,定名《敦煌曲》。三幕戲橫貫千年,第一幕寫唐代,訴畫工苦;第二幕寫清代,說民族恨;第三幕寫解放后,唱光明贊。
為了集中精力排除干擾,團長易炎帶著創作組成員,到臨夏州開始敦煌舞姿的創作實踐。墻壁上掛滿吳曼英繪的舞姿白描圖,大家對照著圖上的形體動作逐個分析,學擺造型。
難題出現了。壁畫的人物形象是靜止的,大家可以模擬所有的姿勢,卻無法將姿勢連貫起來。這些舞姿,編導們以前從未接觸,用現有各種舞蹈動作的運動方式,去串聯敦煌舞姿,極其別扭。舞蹈也是一種語言,編導們遇到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舞蹈語言。
面對一堆陌生的字詞,編導們如同觸摸天書。大家琢磨舞者的神態味道,不斷組合排列,將一幀幀靜止的畫面緩緩連放,像瘋子一樣地跳來擺去。賀燕云全程參與舞蹈編排,她成了編導們探索實驗的“陀螺”,千百遍地舞蹈。
看得多了,擺得多了,一閉上眼睛,壁畫上的舞姿就在編導們的眼前活動,舞者的神態就越是活躍了起來。編導們漸漸地感到眼前的白描舞姿活了起來,動作連起來了。大家總結出壁畫靜止舞姿都講究曲線,勾腳,送胯,扭腰,手勢豐富,頭頸別致,表情嫵媚,舞蹈基本動律是:舞姿是由頭、肩、胯的彎曲形成,形成和諧的舞蹈動作。他們將敦煌舞蹈的語句簡潔形象地總結為“S形”“三道彎”的曲線動律。
一竅通,百竅通。大家發現,舞蹈的動作過程也需經過類似S形的運動才能達到S形的造型。只有充分運用了這一運動過程,編出來的動作才像,風格才對勁。原來,敦煌舞蹈的語匯,是一個個流動的S形!
1978年5月創作組返回蘭州。復活壁畫舞姿的實踐取得了成功,大家收獲了美麗的舞蹈語匯,但將要這些詞句編成文章,卻出現了大問題。《敦煌曲》三段體的劇本結構由于年代跨度太大,在實際編排中,主題、人物、事件都無法貫穿。
舞蹈靠“三道彎”取得了成功,劇本卻因“三道彎”受到了挫折。創作人員各持已見,矛盾重重,有人提出,編劇們散伙,各寫各的。團里不贊同搞敦煌的人幸災樂禍:“敦煌,敦煌,可不是越蹲越黃!”
最困難的時刻,吳堅部長來到創作組,他認真聽取匯報,當機立斷指示:創作組不能分散,團結必須要搞好。先集中時間學習,統一思想,提高對舞劇主題的再認識;重走敦煌,向專家請教,加深對歷史和文化背景了解。
花雨漫天
吳部長的決策,讓大家團結在一起。創作組苦練內功,再走敦煌,思路逐漸明朗起來。大家將原《敦煌曲》后兩幕刪除,對第一幕唐朝部分進行改寫擴充,開始全新創作。
老畫工神筆張父女創作出來了。歷史上雖然不曾有過這樣兩張個人物,但卻有千百個和神筆張父女同命運的畫工,編導根據史料,懷著對古代無名匠師們的崇敬,歌頌勞動人民的創造,構思出了神筆張父女這樣栩栩如生的人物。
波斯商人伊努思的形象創作出來了。隋唐時代,中國開放包容,與中國互通使節、友好往來的國家,約有五、六十個,其中最突出的是波斯。波斯商人伊努思,作為中外友好的象征誕生了。
河西節度使正義的形象創作出來了。這個人物對內體恤百姓、剪除貪官強盜,對外維護睦鄰友好。
沒有沖突不成戲劇。反面人物掌管敦煌集市的市曹、強盜竇虎形象產生了。他們壓迫百姓,掠劫西域胡商,嚴重影響絲路的暢通。
劇本情節有了明顯起色,但吳部長的要求卻越來越高。每次編導們像講故事一樣邊敘述劇情,邊比劃著表達劇中人物的動作和表情。但他都提出許多問題,說劇情不順,情節不打動人,小里小氣。大家集中智慧力量,使創作有了飛躍的變化。
劇本成熟了,吳部長卻累病了,他住進醫院。病房又成了他的工作室,他和主創人員一遍遍摳細節。吳部長琢磨該給舞劇起個什么名字,經過反復思索,他將舞劇命名為“絲路花雨”。
1979年1月,省歌舞團召開動員大會,編導、作曲相繼投入創作。編導分工為:朱江:序幕、三場;劉少雄、安建、徐成華:一場、五場;晏建中、張聚芳:二場;張強、張聚芳:四場;許琪:六場。七場戲分給了五位編導、三位助理編導,這樣保證在集體創作下,不會出現思路雷同,同時又打擂臺,相互競爭較勁,比拼編劇水平。
編導們各自再不商量,希望做出點新意來再相互交流。他們按照劇本人物的特性,參考壁畫姿態,運用S形造型原理,創造各個角色的身姿、體態、手型、腳位及動、靜神情;運用S形運動原理連接各個角色的跳、轉、翻、滾、旋,各種步法走、跑、蹉、踢;按劇中不同場合、情節的需要,設計出貫穿全劇的典型動作和各種相對獨立的獨舞、群舞。經過艱苦磨煉,八位編導將四十來段舞蹈都編出來了,《絲路花雨》的舞蹈語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終于磨練成型。
作曲分工為:韓中才:序幕、一場、三場;呼延天助:二場、四場;焦凱:五場、六場。他們對于中國古代音樂不熟悉,通過走訪學習、收集資料,聽唐代雅樂錄音,他們開闊了藝術視野。作曲家反復研究斟酌,決定采用琵琶古曲《月兒高》做整個舞劇音樂的基調。
英娘扮演者賀燕云、神筆張扮演者仲明華等演員,揮汗如雨地排練。大家學習絲綢之路的歷史文化背景,學習舞蹈史和唐代的樂舞詩歌,用心體會舞劇的情節和人物。舞劇的敘事和抒情充滿了張力,使舞蹈藝術的表現具有了很大的空間,他們用身體的極限探索藝術的邊界,將舞劇的藝術形象推向了全新的高度。
吳堅部長像關心自己的娃娃一樣,惦記劇組。他對服裝、布景、道具、音效、化妝都十分重視,一有空就到各制作間轉轉看看。
舞美師李明強設計布景,他運用民族繪畫傳統,采用線描和青綠山水畫法;在視覺效果上將景向外伸展,打破鏡框式的舞臺固定程式,減少煩瑣物體,增加景的高度和深度,擴大觀眾視野;在色彩處理上,注重每場景保持一個基調,色調統一。
道具師丁伯江臨摹壁畫,設計制作了各類古樂器、刀槍劍戟、絲綢珠寶、瓜果蔬菜等幾百種道具。他用布縫制駝衣,在駝衣上裝飾毛發,由兩個演員穿上,人的腦袋就天然駝峰,駱駝頭、頸設有機關,用手控制駱駝點頭行進。
團里的木工郭福生,根據民間社火的鐵芯子,設計出飛天車。正式演出時,演員高懸,身下漆黑,在觀眾眼里,演員真的飛起來了,有限的舞臺空間變幻成無限的藝術空間。
服飾設計郝漢義擔負起再現盛唐服飾的重任。他深度近視,從壁畫中臨摹上千張服飾圖。天氣太冷,顏色凍住了,他就用文字將顏色標注在速描邊。他爬上梯子臨摹,摔下來傷了胃,便血、吃不下飯,但放不下手中的筆。任務重時間緊,春節期間,他把自己鎖在家里。不到一個月,他設計出了全劇200多套服裝。
楊樹云是合唱演員,原本不是專業化妝師,但他對化妝有濃厚的興趣。他請教專家,翻閱史料,從古典文學名著中汲取人物形象素材,終于將舞劇《絲路花雨》的70多名演員、200多個飾演角色的全部頭面妝飾圖案設計出來。
1979年5月23日,《絲路花雨》在蘭州黃河劇院正式公演,這是舞劇的生日。1942年的這一天,毛主席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改革開放
《絲路花雨》公演,社會各界驚嘆贊譽,也不乏批評舉報。當時人們思想的禁錮根深蒂固,認為舞劇崇洋媚外、里通外國、宣揚封建思想。吳部長頂住壓力,不為所動,組織專家依據史實,據理反駁。
1979年8月,省委宣傳部邀請以著名舞蹈藝術大師吳曉邦為首的觀摩組來到蘭州,這是16人的“豪華”專家團隊。沈從文指導了舞劇的服飾,吳曉邦親自示范印度舞蹈。專家熱烈討論,編劇聽了就改,理論與實踐水乳交融。經過修整,舞劇整體得到了重大提升,充滿了生氣和藝術的美感,充滿了對歷史細節精當的展示。
1979年9月,《絲路花雨》劇組赴北京,參加紀念建國三十周年慶祝活動文藝匯演。當時實行糧食憑票供應制,大家問時任團長胡德漢帶幾天的糧票,團長認真想了想說:“帶夠一個禮拜的糧票吧。”
1979年10月1日晚,在參加首都文藝匯演的137臺節目中,《絲路花雨》唯一被點名進入人民大會堂,為黨和國家領導人、各國使節和首都群眾,進行全本演出。
序幕開啟,古樂聲中,云蒸霞蔚的紗幕上,兩位飛天女神,翱翔天空,灑下五色繽紛的花雨。
……
尾聲,飛天撒下了吉祥的花雨,花雨化成了連云的大道,絲綢之路暢通,中外友誼長青。
舞劇演畢。黨和國家領導人、各國使節和首都觀眾掌聲雷動。國慶獻禮,《絲路花雨》獲文化部頒發的“創作一等獎”和“演出一等獎”,這是當時國家級文藝界的最高獎項。國慶獻禮演出辦公室專門為《絲路花雨》召開首都文藝界座談會,盛贊舞劇為中國舞劇開辟了新路,在中國舞劇史上立下了新的里程碑。
劇組在北京受到邀請,參加各類演出。1979年10月底北京召開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劇組作專場演出。演出盛況空前,文藝界領導們向全體演職人員表示熱烈祝賀,廣大藝術家們交口稱贊,久久不愿離場。
時任廣東省委主要領導同志在京觀看了演出,邀請劇組11月去廣州為四十四屆“廣交會”閉幕式舉行演出,來自世界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客商和官員數萬人觀看演出。二千年前,漢朝鑿空西域,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對外“開放”,開放的歷史造就了絲綢之路;二千年后,歌頌絲綢之路、再現莫高窟風采的舞劇在廣交會上演,臺上二十七國交易會盛大舉辦,臺下廣交會盛況空前,古今交相輝映、藝術與現實完美融合,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來臨了。
經廣東省委主要領導同志協調,1979年12月至1980年1月,劇組赴香港演出15場,香港媒體、世界媒體爭相報道。
1979年的歷史記載著這樣的內容:中國改革開放,文藝舞臺也迎來了陽光明媚的春天,由甘肅藝術家創作的《絲路花雨》轟動海內外。
尾聲
截止2019年,舞劇出訪40多個國家和地區,演出2880余場,觀眾超過450萬人次,創中國舞劇之最。
《絲路花雨》深刻影響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社會審美、大眾文化,全國掀起了《絲路花雨》的熱潮。舞劇用題材新、構思新、立意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用造型美、音樂美、服飾美,改變了人們的審美。舞劇的創作過程,是回應時代大潮、思想解放的過程,是認識藝術規律、用實踐檢驗真理的過程。
因甘肅省歌舞團改制等歷史原因,關于《絲路花雨》誕生的歷史資料保留得很少。甘肅作家陳曉斌,用十年時間搜集舞劇各類資料二千余種,兩年時間采訪當事人,四年時間寫作,完成了全面反映舞劇創作全過程的報告文學作品《絲路花雨:誕生》。此書記錄了甘肅省藝術家解放思想、百折不撓,以集體智慧成就經典之作的艱苦歷程,探求了舞劇的美學特征和藝術價值,發掘了舞劇背后的感人故事和生動細節。
當年樂僔看到的那縷金光,在時空中繼續穿行。
莫高窟中英娘懷抱琵琶正在回旋起舞,琴音不鼓而鳴,那縷光將琴弦拂響。神筆張正舉著昏暗的油燈作畫,燭光燃爆,那縷光從筆下流淌。
那縷金光,在時空中繼續穿行,常書鴻看到了那縷光投在戰亂中的哀傷。
那縷金光,在時空中繼續穿行,釀成《絲路花雨》國色天香。
那縷金光,在時空中繼續穿行,永遠都有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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